71.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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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一道灰色的影子沿著塔樓外側的階梯拾級而下。
“你恨我,是因為我跟你搶賢者的位子?”
被背負起的路梵聞言,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擠出一絲嗤笑:“蠢話。”
“你才蠢。”法蘭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蠢到家了,要不要我從這給你丟下去?”
“……你丟啊。”
“當我不敢丟是?”
“……你丟嘛。”
法蘭眼角無聲暴起一根粗壯的青筋,心想要不要幹脆真的丟下去算了……路梵卻笑了,他笑一聲咳一口血,一邊咳一邊笑,笑得停不下來。
“莫名其妙。”法蘭沒好氣道,“有什麽好笑的?”
路梵一邊笑一邊道:“因為真的很可笑啊……你跟我,都太可笑了……”
法蘭腳步頓了頓,偏頭瞅向肩膀上的腦袋,片刻後,轉回頭,繼續向前邁開腳步。
一場惡戰,兩個人都十足狼狽,法蘭裹著路梵那件白色導師袍,寬大的袍子下依舊是那副異形的身軀,他得慶幸路梵比他高不少,袍子的下擺能夠落到地上,足以將他遮的嚴嚴實實。
路梵漸漸止住笑,吃力地抬起手臂,摟住了他的脖頸。
“……對不起。”
法蘭的眼眶像是被辣椒水滴了一下,控製不住地發熱滾燙,哪怕他明白事到如今這句話已經毫無意義,也不會有任何東西因為這句話而發生改變,但親耳聽見的瞬間,心裏有塊地方,仿佛終於被填上了。
他不想說話,沉默走著,心中卻希望這條階梯,能夠永遠也走不完。
………………
四年前,邳魯特。
“安布裏茨的艦隊還有三十分鍾就要抵達,法蘭,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知道,再給我二十分鍾,二十分鍾就足夠了。”
“你到底想做什麽?”路梵一把扯住想要離開的法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問,“我說過,別做多餘的事情,那些實驗體就是活體的實驗資料,是必須銷毀的目標,別跟我說你想救他們,你以為我會允許你那麽做嗎?”
“所以我至少想讓他們死的不那麽痛苦。”法蘭毫不回避地與路梵對視,眼中寫著無可動搖的決意,“你有你的做法,我也有我的做法,路梵,我們不是毫無人性的劊子手,那些實驗體也不是怪物,他們是人。”
路梵嗤笑道:“你這隻是天真的偽善而已。”
“隨便你怎麽說。”法蘭掰開他的手指,“你先回船上,二十分鍾後我會回去,就這樣。”
路梵眼睜睜看著他跑進通道,半晌,歪頭問飄浮在旁邊的虛擬ai影像:“月蝶,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小小的虛擬人型用毫無情感的眼睛注視著他,回答道:“二號權限者精神狀態良好,一號權限者,我認為你需要一杯熱咖啡。”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是他有毛病,而是我有問題。”路梵點點頭,轉身向身後的升降梯走去,虛擬人型漂浮在他身後,經過一係列複雜的邏輯運算,最終保持了沉默。
十五分鍾後。
杯中的咖啡仍在冒著熱氣,路梵看著控製屏上比預計中來得更快的紅點,抬起手捏住下巴,目光愈發深沉。
“月蝶,開始給主炮充能……給我接通法蘭。”
回到主體的人工智能不再以虛擬影像的形式出現,這整艘船都是她的軀體,路梵話音剛落,一道通話屏幕就在他身邊彈出,很快,屏幕上顯現出法蘭的麵孔。
“時間到了,回來。”路梵言簡意賅道。
屏幕中的法蘭皺起眉,回答道:“還有五分鍾。”
路梵看見法蘭那張寫滿執著的臉,心情就莫名煩躁,從以前開始,他早就發現卻一直不願意承認,比起他,法蘭與老師更加相似。老師所說的光明,他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更不曾親身感受過,雖然口中說是為了光明,但一直以來他所做的,隻不過是遵循老師的意願而已。
可法蘭跟他不同,法蘭是看得見光明的,法蘭經常露出與老師相似的眼神,他知道,那是看見了光明的眼神。
“我再說最後一次。”路梵沉聲道,“現在,立刻,回來。”
屏幕對麵的法蘭沒有回答,而是主動切斷了通訊。路梵看著恢複成一片漆黑的屏幕,仰起頭緩緩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
——連這種自我中心的壞習慣,也是該死的相像。
“是否停止充能?”人工智能的聲音在艦橋中響起,向路梵詢問道。
路梵端起咖啡杯,一口接一口喝著,控製屏上主炮充能的倒計時仍然在走>>
著,還有一分三十二秒。
他耐心地等完了這一分三十二秒。
“開炮。”
“我認為二號權限者尚未脫離攻擊區域,應當……”
“我以最優先權限命令你。”路梵打斷人工智能的話語,“開炮。”
被喝空的咖啡杯從他手中脫落,在地上摔成破碎的殘片,路梵看著指尖沾染上的黑色液體,微微翹起唇角,笑了。
沒錯,這才是,最適合他的顏色。
………………
走下最後一級階梯,法蘭回過頭,看向身後沐浴在晨光與陰影中的高塔。
他將背上的路梵放在庭院中的長椅上,拿出通訊器,遞到對方麵前:“把林寰放了,別欺負小孩子,一把年紀了,丟不丟人?”
路梵笑。
“從輩分上算,我可是你家小太子的親叔爺,就是看我那皇帝侄兒的麵子,我都不可能對他動手……你猜猜看,抓林寰是誰的意思?”
法蘭眨巴眨巴眼,隨即仿佛泄了氣的氣球一樣,一屁股坐到地上,抬起手按住臉。路梵臉上泛著不正常的青灰,動動腿踢踢他,嘟噥道:“瞧你那樣,有煙沒?”
“老師抓林寰做什麽?”法蘭抬起頭,表情有些難看,“他的目的是太子?”
路梵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見狀,兩根細小的足肢鉗著煙盒從法蘭袍擺裏探出來,他取了煙遞給路梵,殷勤地半蹲起身給人點火。被伺候舒坦了的路梵悠悠然吸了口煙,慢吞吞開口道:“動動你的腦子想一想,老師要死了,最開心的是誰?”
“你。”法蘭毫不猶豫道。
一隻腳毫不客氣踩上他的臉,順便用力地左右碾了兩下。臉色發青的路梵取下口中的煙,吃力地探前身,一把揪起法蘭的領口。
“我應該跟你說過,有些玩笑是不能開的。”說著話,他眼中突然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緩緩鬆開了手,“不過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挺開心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開心的……都想哭了呢。”
法蘭用隻剩骨頭的右手捏了捏被鞋底碾過的鼻梁,靜靜看著突然古怪笑起來的路梵,沒說話。
“你家小太子,運氣不好。”路梵用夾著煙的手掌擋住嘴,向後靠回椅背上,抬起眼望向頭頂的天空,有些意味深長地道,“他出生的太早了,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更不是什麽好事,他如果晚出生個三十年,又或者沒被立為太子,都不用被推到這風口浪尖上,所以我才說,他運氣不好。”
“你也明白的,對老師而言,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可他才十四歲。”法蘭低著頭,輕聲道。
路梵沒說話,這本來就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們的老師要死了,這才是最無可奈何的事情。
沉默片刻,法蘭突然站起身,彎腰理了理身上的長袍,確保沒有不該露出來的地方露出來。路梵看著他的舉動,深深吸了口煙,問:“你真的不殺我?”
“嗯。”
“還是那麽天真……放棄,我已經沒救了。”
“那就像個渣滓一樣活著。”法蘭側頭瞥向他,幽藍的眼瞳倒映著明亮的天光,熠熠生輝,“想追隨老師去死?你以為他會同意嗎?”
路梵的手捏著煙頓在唇邊,眼睜睜看著法蘭從他麵前轉身離去,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情緒,黑色的浪潮翻湧,然而在那之上,行駛著小小的白色帆船。
“喂。”他開口叫住法蘭,“那個叫林寰的小子,替我給他個忠告……叫他離太子遠一點,現在可能還來得及。”
法蘭停住腳,扭回頭來。
“放心。”他臉上帶著一貫的漫不經心的笑容,聳聳肩道,“他跟你不一樣。”
路梵嗤笑道:“有什麽不一樣?我看一眼就知道……”
“你們遇到的人不一樣。”法蘭打斷他,用無比篤定的口吻道,“雖然這話有點不敬,但我得說,是你遇人不淑。”
路梵啞然,接著,啞然失笑。
………………
小車在晨光中穿過四周白色的建築群,向外駛去,在快要離開賢者殿的範圍時,行駛中的小車突然減速,隨後停在路邊。
渾身裹在件白色的長袍中,隻露出張蒼白麵孔的法蘭走過來,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座。
“喲。”他給自己係上安全帶,回頭看向坐在後麵車廂裏的路海瀾,而後者的目光,正盯著他那隻隻剩下骨頭的右爪。
法蘭注意到對方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爪子,訕訕然收回打招呼的手臂,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道——
“回家,我肚子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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