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章:祛病傷複返、問道心彌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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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仁從滇南邊境一路風塵仆仆趕回蔡陽幹休所,踏破初雪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老爺子。

    他是家中長孫,其父謝通受老爺子餘蔭,也在衙門任職,現在做到了臨縣的副縣長,今天正好有個重要的會議,暫時回不來;小叔謝達則頗能念書,十多年前就考取了山魔國加州大學的生物學博士,娶了個洋妞,早已定居國外,現在也還在回國的飛機上……

    老爺子從小最疼謝仁——這個唯一守在他身邊的孫子。凡事有求必應,從小就愛給他講自己當年的戰爭故事,每每講到驚險之處還喜歡賣賣關子,咪口小酒。隨著年齡的增長,謝仁對以前那些事也多少有些了解,他很好奇爺爺剛回鄉那幾年的經曆,但老爺子始終閉口不提,而每當謝仁問起,老爺子總會一言不發,眼中卻飽含著五分迷惑、三分希冀、兩分向往,還夾雜著一絲的了然。

    可沒想到這次回來,老爺子卻主動提起了來:“仁仁,爺爺這一關是過不去了……”每次老爺子這麽叫他,都讓他渾身既不自在又溫暖。

    “三十五年前,那時我剛到縣衙工作不久,衙裏派我去南麵的吳家鎮抓道士,我就去了。鎮子西麵是白龍山,半山腰有間白龍觀,山後是白龍澗。你小時候我還帶你去過,還記得嗎?”

    謝仁趕緊答道:“記得。爺爺,您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太勞神了……”

    老爺子伸手攔住他的話頭,多年戰爭生涯,後來又擔任過領導,這氣場還是很足的。

    老爺子自顧自的說道:“我這舊傷十九年前就複發了,那會兒你隻有四歲。十九年了,一直就沒好過……現在醫療條件那麽發達,但就是檢查不出我的病根。每次體檢,指標都是正常的,你就不覺得奇怪嗎?而且,你看我的狀態像是個病人嗎?”

    老爺子的連續發問,也是一直困惑著謝仁的問題,更是他始終追問老爺子****期間經曆的原因。從自己記事起,爺爺就經常舊傷複發,但是身體很好,上山打獵、下水抓魚的事常幹,前幾年冬天還洗冷水澡。年複一年,一家人也就見怪不怪了,還以為老爺子沒什麽大礙,但謝仁心中的疑問卻始終存在。這下突然從老爺子口中說出來,謝仁一下就有點怔了!

    老爺子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我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你在想什麽,爺爺怎麽會不知道呢?眼看這關我是過不去了,今天就告訴你吧。

    那是我回來後,第一次獨自完成衙門裏交給的差事,說不重視那是假的……但我打過仗、殺過人,又是個不信邪的性子,所以問清楚了道路,單槍匹馬就去了。我記得那年五月,縣裏的氣候很反常,先是月初下了幾場大雨,而後就是持續的高溫,那種熱法——後麵這些年再也沒有過——石頭上都能煎雞蛋。到吳家鎮吃了午飯我就往山裏趕,出門時晴空萬裏、汗流浹背,走到山上卻狂風大作,到了白龍觀竟下起大雨來。那雨像毛刷子一樣,沿著白龍山後麵的白龍澗就刷了過來……說來也怪,我在白龍觀見山下還是晴天,也就白龍山那片在下雨,暴雨!

    觀裏一個道士都沒有,眼看著天黑了,雨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吃了點幹糧就在供桌上睡著了。那晚,我做了個夢!”

    老爺子突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前方,就像又看見了夢裏的景象。聲音也拔高了,一下子仿佛年輕了幾十歲。

    “我夢見有條白龍和個道士在白龍山上打架!道士叫白龍師弟、白龍管道士叫師兄,一人一龍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好像在爭吵,還夾雜著很多畫麵,就跟放電影似的,我也隻能這麽形容。後來,不知道他們倆是吵累了還是打累了,也可能是沒分出勝負,在天上站了一會兒,就往我的腦袋裏灌了些話、還有一些圖,我就暈過去了……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午後。

    暈過去的那段時間,總迷迷糊糊感覺那道士在我耳邊對我說了一些話:說他這一脈叫“丹鼎宗”,所修秘法傳承至神農天帝,至今已門人凋零……師弟誤入歧途,又不忍心送他入輪回,他將主持大陣封鎮師弟,阻其作亂,守護下遊百姓……但秘法傳承不能斷。要我得了傳承謹守散行三大戒,若修行有成,以散修身份世間行走,若有條件,另覓傳人傳下道統……

    醒來時,我發現身邊多了個黑不溜秋的牌子,道士在夢裏說是個法器,還是什麽宗門信物,叫“除穢咒”,讓我隨身攜帶,可以辟邪。還絮絮叨叨什麽宗門凋敝、拿不出手……你這人一身殺氣,也不知道會不會被衝壞腦子……自求多福吧……後來我帶著這牌子去破除封建迷信,倒也還順利……”

    啊?

    眼前這老頭子,還是自己所熟悉的爺爺嗎?謝仁心想:這故事也太玄幻了!

    老爺子還沉浸在回憶中,繼續講著故事:“那幾年鬧得凶,我沒敢告訴任何人,也沒敢練,可那“秘法”,還有道士的話就像刻在腦子裏一樣,怎麽都忘不掉。直到二十年前,我心血來潮按著“秘法”練了一段時間,結果和“秘法”描述的情況一模一樣,然後就迎來了這道十九年都邁不過去的坎——祛病。可能是年紀大了,年輕時受傷太重的緣故吧,這一身皮囊過不去了……唉……要去見你奶奶嘍。”

    謝仁的奶奶在他考上軍校那年就去世了。

    老爺子繼續說道:“你爸還有你叔現在都成家立業了,家庭也和睦,也都有自己的成就,我也能安享晚年了,作為一個普通人,其實我應該知足了……”

    說著,老爺子從貼身的衣袋裏掏出一本小冊子,鄭而重之地放到謝仁手裏,話鋒一轉,道:

    “不過,這是爺爺這些年,依著衝進腦子裏的話和圖整理手繪的“秘法”圖譜和注解。爺爺至今也還未修“五氣朝元”的境界,從未遇到過一個身懷神通的人,更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人得道成仙。我用十九年的時間明了這條道路的起點是正確的,那道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是存在的,我一直想親身驗這所謂的秘法,還想找到那個道士,問個究竟。這是我目前始終放不下的,也是我這一生最遺憾的……如果早幾十年就練,可能也不會這樣……”

    老人的雙眼開始渾濁,透露出不甘與遺憾,而後欣慰的轉頭看向謝仁,平靜和慈祥的說道:

    “仁仁,該說的、能說的都告訴你了,你自己看看這本小冊子,就知道爺爺現在是什麽狀況了。趕了這麽遠的路也累了,快去休息吧,爺爺還有三天,等家裏人都到齊了,和大家告個別再走。”

    聽到這裏,謝仁的淚水奪眶而出,眼前一幕幕都是爺爺帶著他上山打獵、下澗抓魚,教他據槍瞄準,教他立正稍息,教他識圖用圖、利用地形地物……可以說,爺爺才是他的軍旅第一任伍長。

    謝仁的腦子全亂了,這一個鍾頭不到的經曆,足以撼動他二十三年來的認知!

    首先是老爺子親口告訴他自己不行了,而原因則是過不去所謂的修行中的一道坎?其次是老爺子竟然有著那樣的奇遇,而且是在夢中?再次就是老爺子把遺願交到了他的手裏?……

    難道真的存在這麽一群人,這麽一個不為人知的群體?他們不事生產、一心求道?如果真有,他們在哪裏?那個道士為什麽會選擇我爺爺?……

    一連串的疑問讓謝仁感覺到天旋地轉,理智讓他緊緊拽著老爺子留給他的小冊子——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將是三天後爺爺留給他的遺物,也寄托著老爺子的遺願。

    滿腦子的問號,淚水在無聲的滑落。謝仁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的客房,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上的床,更不清楚什麽時候睡著了去……

    第二天清晨,軍營中養成的生物鍾,讓謝仁醒來,大腦裏好似裝了一桶漿糊,混亂不堪。抬起手來準備搓搓眼屎,才注意到手中的小冊子,他定了定神,翻開了這本“秘法”——一摞二指厚的三十二開小信箋紙——那時衙門記事常用到的紙張。

    “身心調攝入空明、心齋坐忘複嬰寧;身受祛病強爐鼎、****勾牽煉定心;無欲之剛守靈台,五氣調和入門徑;龍虎匯聚玉液生,內照自省得清明;長生玉液始巡行,外緣既擾現魔境;流轉無礙絕妄心,內外如一不漏身。”

    封皮後的第一頁就寫了這麽幾句,下麵還有注釋:這是道士刻在爺爺腦海裏的口訣,把它背下來!

    翻到第二頁,開篇隻有一句話:下麵是道士傳我的注解與圖解,我把每句都盡量解釋一番,也要背下來!

    然後就是對“身心調攝入空明”的注解以及圖解:首先是身體的調攝,坐姿有幾種,每種如何坐、如何調攝全身的骨骼、肌肉,如何呼吸;然後是站姿、臥姿……而後是心理的調攝,也就是對大腦意識的控製……

    光這一句話就注解了十一頁!其中五頁是手繪圖解。

    耐心看到第三句“身受祛病強爐鼎”的注解,謝仁終於明白了老爺子的身體是怎麽回事兒。

    所謂祛病,是修行過程中的一道關口,也可以稱之為劫數,所有修行人都逃不掉、躲不開。具體的原因謝仁看得似懂非懂,因為有很多語言都是那道士引經據典的文言文,謝老爺子本來文化就不高,這些年賦閑在家,翻閱了很多書籍、動用了各種字典、辭典,勉強讀懂一些,在道士注解的基礎上,備注著自己的見解,就算這樣,對於從小接受現代教育、學習白話文的謝仁來說,仍然是似懂非懂、恍兮惚兮。

    謝仁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作了如下自己覺得還算“科學”的解釋:

    修行是開發精神力量、洗練身體的過程,隨著意識的潛能被喚醒,感知會變得敏銳,曾經的傷病對大腦皮層造成的疼痛刺激也會被喚醒,相當於在意識層麵,把以往受過的傷、得過的病再經曆一遍。老爺子戎馬半生,曾經受過多次致命槍傷,所以這道劫數來得異常猛烈,加上年老體弱,長期經受精神上的疼痛折磨,造成身體不堪重負,透支了生命力……

    謝仁正在自顧自的理解著,這時候衙門給老爺子安排的差役來叫他吃早餐了。

    謝仁匆匆翻到最後一頁:“散行三大戒:其一、不得矯眾顯靈自稱聖,惑亂鄉裏;其二、切勿得神通而忘法本,殘害眾生;其三、禁止仗道術以圖淫邪,勒索黎民。違者,天下共誅!”

    其下有一道人肖像,旁注:設法找到這道士。

    謝仁一邊把小冊子貼身收好,一邊咀嚼著這三句話,一邊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情,緩緩走下樓去

    ……

    老爺子雖然神智清醒,但身體衰弱,隻能躺著進食。謝仁堅持喂老爺子吃早餐,祖孫倆都很沉默,老爺子不時安慰謝仁兩句,甚至開起了讓謝仁修行有成去地府見他的玩笑,漸漸的氣氛也活躍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

    老爺子有著一股子軍人特有的無畏,用他的話說就是當年在西域打仗時叫響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怕也沒用,怕也得上戰場,還不如放手去幹,才能多殺敵人、打勝仗!這“兩不怕”精神,一直被西域邊軍作為精神豐碑。

    謝仁想:經曆過戰爭生死考驗的人,對待生死或許更從容吧。

    祖孫倆就這樣邊吃邊聊,老爺子又問了謝仁看小冊子的情況,並把自己的一些體悟事無巨細的給謝仁講解,還把“除穢咒”也交給了謝仁——雖然老爺子至今也沒弄明白那玩意兒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不知不覺,一頓早餐吃了一個多鍾頭,老爺子有些乏了,眯著眼休息起來,謝仁則回到房間繼續看小冊子。

    小叔謝達一家下午就回來了,謝仁的雙親以及在湘南郡上大學的妹妹,也回到了老爺子身邊。一家人齊聚一堂,老爺子簡單交代了後事,又把幾個孫子孫女勉勵一番。看到老爺子思緒清晰,一家人都不認為老爺子真不行了。或許,老人隻是想念家人了,讓醫療部門發的假通知?

    蔡陽府台也來人就追悼會的的相關事項與親屬溝通、協商;前來探望的親戚朋友、地方官員、行商富賈更是絡繹不絕,好像都跟老爺子的倆兒子前後腳似的。各種門庭若市、繁文縟節、迎來送往,在此不一一細表。

    謝仁作為老爺子的長孫,又是半年前剛剛成了什長,在這些人眼中,更是多了項誇讚的內容、拍馬的對象、拉攏的目標,什麽“繼承祖業”、“保家衛國”、“英姿煞爽”、“建功立業”、“少年英雄”之類的溢美之詞不絕於耳,有時候聽得謝仁都臉紅。他在陸軍高等學堂表現平平,到滇南邊軍任職以後,也就是站崗巡邏,和這些誇張的詞句如何沾邊?更有甚者,都在開始為他張羅親事了!弄得謝通兩口子應對不暇,謝仁也是避之不及。但沒用,謝仁他娘動心了,一天就找他談了五次……眼看著探視病患即將演變為相親鬧劇,謝仁隻得以照顧老爺子為由,躲進了爺爺的臥室,與老爺子聊天嘮嗑。

    老爺子雖然身體虛弱了,但還算耳聰目明,這些都看在眼底、聽在耳中,隻是眼神似乎更加滄桑了,時不時也會歎息一兩聲,不知是否在感慨世道變了……

    不過隻要和自己的大孫子一起,他就會情不自禁的笑得眯起眼來。謝仁向老爺子保他會保守秘密、好好修煉,替老爺子完成遺願。得知了老爺子可能的離世原因,謝仁也不那麽傷心了,所謂“朝聞道,夕可死矣”,老爺子已聞道二十年,估計他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吧。

    老爺子的從容豁達,給了謝仁很好的安慰。同時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老爺子的奇遇不是幻覺,那麽修行有成後,說不定還能再見。

    謝仁現在還是半信半疑的態度,畢竟接受現代教育這麽多年,學習的都是語、數、外、理、化、生等自然科學,那些五迷三道的東西,也早被當今朝廷定義為了“封建迷信”,何況他根本就沒遇見過所謂的“超自然”現象。要他一下子接受並篤信,怎麽可能?他讀小冊子,是因為答應了老爺子,而他認為老爺子應該不會騙他,而且從老爺子這麽些年的病情來看,確實與小冊子上描述的一般無二。然而更多的則是純粹的好奇:他想看看是不是真就像那些網絡玄幻小說裏寫的那樣,人能強過科技,可以“上九天攬月、下九幽擒龍”。正是這樣的好奇,將他引入了那道門檻。

    三天時間在喧鬧中轉眼過去,老爺子臘月初九亥時一刻離世而去,從過軍的人連去世都那麽守時。(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