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夜。

    蘭姨娘和燕兒一回到蘭馨苑，就見著了一院子狼狽的下人，還有被翻得一片狼藉的房間。

    “這是怎麽回事？”她的心火蹭地躥了起來，燒得她的腦袋發暈。

    “主子，您總算回來了！”李嬤嬤扯著她的大腿哭訴：“夫人派采苓那個賤蹄子來過了，把咱們院子裏的好東西都搶走了！還說什麽，說姨娘就該有個姨娘的樣子，不合規製的東西不能用！這分明是仗著有老太爺撐腰，把咱們往死路上逼啊！主子，您一定要讓家主做主……”

    一瞬間，好多張臉倏地湧進腦海。李氏趾高氣揚的臉，葉瑤似笑非笑的臉，葉浩滿是青紅痕跡的臉，老太爺鄙夷不屑的臉……

    他們仿佛都在嘲笑：“姨娘，不過一個妾室而已！”

    腦子裏嗡嗡作響，她的身子一軟，如沒了骨頭般倒了下去！

    “姨娘，您怎麽了？”燕兒忙扶住蘭姨娘，駕著她向著床邊走去。

    “姨娘？”這兩個字湧進腦海，懵懂之中，喚醒了好多支離破碎的記憶。那些久遠的連她自己都已經忘記，或者說，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記憶，如潮水般漫湧上來。

    她想起了年少時，因為一個庶出的身份，時時被主母和嫡姐欺壓的辛酸；想起了和葉昶一見鍾情，卻因為老太爺的阻礙，不得不看著他迎娶李氏貴女的捶心痛楚；想起了委身為妾，兄弟姐妹和下人們眼裏的鄙夷……

    她的母親也是妾室。從記事的時候得起，“姨娘生的”，這四個字就仿佛一把無形的鋼刀，總在有人看向她的時候，狠狠戳進她的心窩裏。她曾經發過誓，總有一天，要讓他們都知道，她一點兒都不比那些嫡出的兄弟姐妹們差，她會比他們做的還要好。

    她還記得，出嫁的那一天，生母抱著她失聲痛哭。

    “柔姐兒，我們不嫁了，不嫁了好不？咱麽尋一個身世差些的，好歹也做個正室夫人……”

    年少的她堅定地搖頭，固執地說：“不，他不一樣！姨娘，他不一樣！”

    他的確不一樣，可是，那又能怎麽樣呢？

    她以為自己鬥倒了李氏，可是十年後，李氏還是主母，她依舊是妾室；她以為自己毀了李氏的女兒，可是十年後，那個女孩子也要高嫁進王府；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翻身，可是，老太爺一出關，她依舊還是那個一文不值的妾室。

    丫鬟和婆子的驚呼聲在耳邊響起，現在的，過去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她終於分不清現實和幻覺，刹那間，如置身地獄火海裏。

    蘭姨娘暈倒的時候，葉昶恰好回府。

    他急急命人請了郎中來，一邊命人去找李氏問話，一邊看著郎中診脈抓藥。

    所幸，蘭姨娘隻是急怒攻心，胎兒無事。

    李氏根本沒理會葉昶，隻推說自己已經睡了，有事兒明天再說。葉昶縱然憤怒，可因為掛心蘭姨娘，隻得暫且擱置下此事，等明天再算賬。

    蘭姨娘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時分了。

    夜雨不知何時停了，就連風聲也小了許多。葉昶睡在她的身邊，發出細微的鼾聲。

    她撐著有些眩暈的額頭，悄悄起身，走到外間。

    “燕兒，你說，她是不是回來了？”蘭姨娘扶著案幾坐下，聲音如昏黃的燭火般飄忽不定。

    燕兒迷惑道：“她？主子，您說的是三小姐嗎？”

    “是啊，就是她！”蘭姨娘大睜著眼睛，緊緊抓住燕兒的手，拚命地要確定什麽一樣，嘶聲說：“燕兒，是她回來了，一定是她！今天，你瞧見沒有，她徹底變了個模樣，那份氣勢，那份心計，跟年輕的李氏真像啊！這才是真正的三小姐呢！你和你娘說一聲，去找姽嫿大巫來。她是大巫的弟子，應該知道怎麽找到姽嫿。去問清楚，這被離魂之術送走的人，還有可能回來嗎？”

    燕兒點了點頭：“明天我就和娘說！隻是，大巫行蹤不定，怕是要費些時日。不過，主子，您說，三小姐知不知道離魂之術的事情？”

    “我倒是希望她不知道！”蘭姨娘森然一笑，壓低了聲音道：“還有一件事，你現在就出府，找你娘要點兒東西。我要噬心！”

    燕兒一驚：“主子，那可是絕命之毒！你是要下給三小姐嗎？”

    蘭姨娘緩緩搖了搖頭，瞳孔陡然失了焦距，現出一片空茫和悲傷：“燕兒，我也是沒有辦法！今天，你一直跟著我，也親眼瞧見了，老太爺出關後，我過的都是什麽日子。我的貼身嬤嬤被李氏活生生打死了，房間被抄了，兒子被關了，肚子裏的孩子也差點兒沒了！燕兒，你說，現在，我還剩下什麽？”

    “您還有家主！”燕兒心裏一顫。現在蘭姨娘讓她很不安，也很害怕。她仿佛被抽走了靈魂一樣，目光飄忽，聲音低迷，整個人都不正常起來。

    蘭姨娘蒼涼一笑，眼角沁出兩行淚水：“他？嗬，他能幹什麽呢？李氏有墨麒麟在手，他根本就奈何不了她。他護不住兒子，護不住我的身邊人，也護不住我！若不是看在我的那個太子妃女兒份上，這會兒，葉府早就沒有我的立錐之地了！老太爺恨我迷惑了他的兒子，他恨不得我死！將來，等著我的，究竟是什麽呢？三尺白綾，一杯鴆酒……”

    “主子！”燕兒微微抬高了聲音，“您千萬莫灰心。至少，家主還在意您。”

    “我知道！”房間裏傳來翻身的聲音，蘭姨娘深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發抖。她使勁兒晃了晃腦袋，直勾勾盯著燕兒，低聲說：“你快去快回，我再去睡一會兒。李氏剛剛執掌中饋，一時還管不到門禁。等過些日子，想出去就沒那麽容易了！”

    燕兒應下，在蘭姨娘灼灼的目光裏，踉蹌跑出了房門，融進了無邊的夜色中。

    蘭姨娘扶著牆站了一會兒，長發散亂地垂在頸前，仿佛一叢糾結的蔓草。她用衣袖擦了擦淚水，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慢騰騰回到房間裏，和衣躺下。

    葉昶還在熟睡。

    她卻怎麽也睡不著，輕輕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臉部的輪廓。

    葉昶是個俊秀出色的兒郎，就是那種庭前玉樹般的俊秀。和葉宣的那種淸貴淡漠不一樣，他的俊秀單純而簡練，沒有那麽多的深沉，也沒有那麽多的孤高。即便已經是個中年人了，看起來還是當年那個有點兒笨拙的淳樸美少年郎。

    她曾經那樣迷戀這張容顏，恨不能日夜相對，時時共枕眠。

    可是現在，她忽然覺得恨。

    憑什麽承受一切痛楚的都是她呢？她的一切痛楚，都是因為他，因為她嫁了他，因為她是他的妾室。

    有些念頭，平時不刻意去想時，我們根本意識不到。可一旦被觸及了，就會如燎原之火，一發而不可收拾。

    蘭姨娘第一次發現，其實，她也是恨著他的。

    她恨他娶了李氏，恨他留下那個“永不休妻，永不廢嫡”的誓言，恨他給了她寵愛，卻無力去維護這份恩寵。

    因為名不正，所以，他允諾的幸福，就像是早晨的露珠，永遠見不得陽光。

    人生最苦，也許不是求不得，而是得到了，卻守不住！

    蘭姨娘咬了咬唇，吻上他的眼睛，低低說：“阿昶，我把一切都給了你，也為了你，受了那樣多的委屈和痛苦。現在，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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