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宋南英其人，整個南疆的人大約都會說一聲“那是個硬漢”。無數趕來南疆揚名立萬的人，也會不自覺地把他當成激勵自己前進的榜樣。

    他的確應該為這些自豪，並不是每一個寒門出身的毛頭小子都有這樣的運氣和狠勁，先是舍命救了桓青一命，迅速成為桓青最信任的貼身近侍，然後又帶著手下的兄弟出生入死，為桓家打下了小半個江山。

    那時候，桓家還不是南疆的霸王龍。在世代勳貴，如趙家、韓家和焦家跟前，桓家隻是個曆史不足百年的暴發戶。

    可是誰能想到呢？趙家後來沒落了，韓家和焦家元氣大傷，到現在都不敢在桓家人跟前造次，原來跟著桓青的小跟班，也成了名振一方的大殺神。

    甚至，原本就是寒門的宋家也跟著出息了。宋南英的幾個兄弟和堂兄都在軍中擔任要職，族中的姐妹們也成了名門世家的當家媳婦。

    於是乎，小門小戶的宋家終於躋身世家之列，在光宗耀祖這一條，宋南英做得極為出色。

    然而，忽然間，桓青死了。整個桓家迅速分崩離析，桓勇、桓風和桓禮各自為政，各自領著十萬人馬，在微妙的局勢裏兩兩對峙。

    宋南英投到了桓風的旗下，手中掌握著桓風手裏三分之一的軍權。縱然風光不似往日，在這南疆，他照樣是一方聲名煊赫的大人物。

    一切在瘟疫爆發，他臥病在床時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三哥，咱們家手裏就剩下這三萬軍權了，可是不能放手啊！你的兒子還小，還是交給小弟掌管吧！等侄兒長大了，小弟再還給他就是了！”

    “三弟，有道是長兄如父，你的時日已經無多，還是早日把身後事安排好才是。我那小侄兒究竟去哪裏了？我們宋家如何能讓他流落在外！這不是讓外人戳著脊梁骨罵我們刻薄寡恩嗎？你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宋家的名聲考慮。”

    “三哥，大哥就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如何能把軍權交到他的手裏？還是二哥吧，他待人寬厚，雖然木訥了點，為人卻極好。”

    “都這時候了，你還磨磨蹭蹭做什麽？難道要把這三軍權便宜了外姓人不成？糊塗！聽說你這些年在外頭攢下了不少家私，未免被貪心不足的仆人吞沒了，還是早些日子讓家族接管才是！怎麽？害怕家族吞了你的東西不成？合著在你宋大將軍心裏，我們都是喂不飽的白眼狼？我們真是瞎了眼了，才會把你當成手足血親！”

    “哼，你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呼風喚雨的宋大將軍嗎？早些把手裏的兵符和私財交出來，看在你過往的那些功勞的份上，我們會給小侄兒一口飯吃。”

    ……

    美人最悲是遲暮，將軍無奈老病時。

    漏雨的屋頂，散發著黴味的草席，還有胸腔裏隱隱的劇痛，折磨得這個昔日的硬漢夜不成寐。更讓他心寒的是昔日的家人，在確定他已經感染了必死的疫病之時，他們關心的就隻剩下他的身後事了。

    幸好妻兒早已被他提前送走，送到了一個宋家人絕對想不到的地方。

    他之所以還能苟延殘喘至今，不過是因為還沒有說出兵符和私財的下落。在沒得到這些之前，他們不敢讓他死。

    被病痛和心寒折磨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格外漫長。

    秋雨初停，微黃的日光透過窗棱灑落到地上，暈染開一片略顯淒涼的荒蕪。

    宋南英常常不自覺地響起往日，他發跡後，家裏人哪個不是把他奉若神明，極盡恭維阿諛之事？昔日看不起他的叔伯滿眼歆羨，嫌棄他脾氣暴躁的兄弟滿臉諂笑，不敢跟他打交道的姐妹們突然喜歡往他的桌子上送各種各樣的小吃食……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年，直到一場大病加身，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淵源久長的名門世家固然有各種各樣的不好，但起碼有一點兒不錯，那就是重名聲，重規矩，不敢苛待族中孤兒。

    可是突然發跡的宋家，著實不能讓他放心。

    忽然間，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響動，兩條人影從熏黃的日光裏走進門來。

    這二人年紀都不大，一個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那少年生得很是秀致，因為正是雌雄莫辯的年紀，一時倒讓人分不清男女。

    她揮手掩上門，笑盈盈道：“宋將軍如今的樣子，似乎不大好。”

    宋南英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問：“你們是誰，又是為什麽而來？”

    “林驍，這個人宋將軍應該並不陌生吧？他托人請我們給宋將軍送個消息。”做少年打扮的正是葉瑤，她的五官都略略修飾過，雖然與原來出入不大，可是氣質和做派都大不相同，絕對不會讓人輕易懷疑她是女子。

    “林驍？”宋南英對這個人有幾分印象，說道：“什麽消息？”

    “疫病的來源查清楚了，是有人在軍中派往各處的傷藥裏添加了蠱毒所致。”葉瑤說著，從衣袖裏取出一個信封，擲到宋南英手邊：“趙榮將軍已經查明，蠱毒源自傷藥中的一味主藥，三葉茯苓。可是，這軍中所用的三葉茯苓，都是由宋將軍統一采購的，是不是？”

    “不是我！”宋南英的腦子還沒徹底老糊塗，很快就品明白了葉瑤話中的含義。趙榮這是將下毒的事情硬栽到他的頭上了。一邊坐起身，一邊咳嗽著說道：“我也感染了疫病，如今命不久矣，怎麽可能是我投毒？兩位俠士，我這就寫一封親筆信，請你們幫我交到桓風少主手上。”

    “宋將軍果然愛護手下的兵士。”葉瑤輕笑了一聲，說：“可是，我們為什麽要替你送信呢？”

    宋南英的動作頓住了：“你們想要什麽？”

    “兵符！”葉瑤說道：“雲州城裏的西山大營中已經在調兵遣將了，看樣子，桓風已經完全聽信了趙榮的說辭，正準備發兵備戰呢！”

    “怎麽可能？你這般說，可有什麽憑據？”宋南英氣急攻心，嘴角沁出了一絲血痕。

    “林驍的親筆信總是做不了假的吧？”葉瑤走到宋南英的床邊，從衣袖裏取出一粒淺綠色的丹藥，塞到了他的口中，說道：“呶，你自己看一看，豈不是就什麽都明白了！”

    宋南英眼睜睜看著葉瑤把丹藥給自己服下，想要吐出來，卻連一絲掙紮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又氣又怒道：“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麽？”

    葉瑤淡淡道：“你都這模樣了，還怕我給你下毒不成？放心，那是專門克製蠱毒的丹藥，至少能讓你多活三日。我總得讓宋將軍活著看到接下來的一切，不是嗎？”

    “三日之後呢？”丹藥入口，宋南英便覺一股熱流從丹田彌散開，驅散了四肢百骸裏的陰冷和淤塞，就連一直灼痛不已的胸腔都好轉了不少。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管得了那樣久遠的事情？”葉瑤動作一頓，飛速地搭了搭他的腕脈，搖了搖頭，又取出一粒淺黃色的丹藥，塞到了他的口中，說道：“髒腑受損太嚴重，就算是除掉了身體的蠱毒，也難逃早衰早死的命。這是養元固本的丹藥，可以保你這幾日元氣不散。”

    宋南英將信將疑，自打疫病發作後，他可是沒少吃各種補益的丹藥，從普通的大路貨，到市麵難得一見的珍品，一樣都沒落下。可卻始終不曾見效，不過徒然吊命而已。

    “你給我服的丹藥叫什麽名字？出自哪位煉丹師之手？我為何沒有見過？”

    葉瑤詳細說道：“丹藥是我自己配的，綠色的叫碧雲丹，主要是用來驅毒的。黃色的叫小還丹，是用來修補髒腑損傷，養元補氣的。”碧雲丹其實是專門用來對付蠱毒的，小還丹則是用她那生機之力特別充沛的靈力所煉，專門用來救治重傷垂死的人。

    “你是煉丹師？”宋南英腦筋一轉，眼中一亮，興奮說道：“那麽，你一定能救下我的命，還能對付這場不斷蔓延的瘟疫，是不是？”

    迎著他的目光，葉瑤緩緩搖了搖頭，說：“我不能！不過，眼下，你最關心的，不應該是誣陷於你的趙榮嗎？”

    宋南英的心一涼，說道：“我要去見桓風一麵。見到他後，我就把你們想要的東西交出來。”

    “我們等不了那麽久。”一直沉默著站在一邊秋楓鳴說話了，他淡淡道：“我們能救你，也同樣能殺你。你若是現在就死了，你手下這三萬兵馬會有什麽下場，應該不需要我們明說了吧？”

    宋南英心口一痛，繃著臉說道：“可是，我怎麽知道，你們得到兵符後，不會翻臉無情呢？”

    “可是，你不得不相信！”葉瑤笑了笑，輕聲說道：“宋將軍，我不以為你還有第二個選擇。交出兵符，接下來如何行事全在於你。不交出兵符，現在就教你血濺七尺，魂歸九泉。之後，你的那些同生共死的同袍，還有刻薄寡恩的親族，都會追隨你而去。”

    “好狠辣的口氣！”宋南英的眼睛充血，一時紅得滲人：“他們都是無辜的人，造下如此殺孽，你們於心何忍？”

    “殺孽？宋將軍帶人屠戮南疆，又命手下化裝成流匪，在南陸沼澤裏開山立派、聚斂錢財時，怎麽不覺得心中不忍？”葉瑤輕描淡寫道：“這般假惺惺的作態，可不是我們想要看到的誠意。”

    宋南英心頭一凜，知道今日之事定難善了，沉聲道：“那麽，兩位總該叫我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葉瑤與秋楓鳴對視了一眼，笑道：“我們啊，是南陸沼澤裏的流匪。不知這個答案能讓將軍放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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