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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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了過分的話嗎?

    清什望著玄音因生氣而微微泛紅的臉頰,迅速回憶了一遍。

    啊,她不過是在最後聲明了一個事實——廣林王的夫人入宮為妃,成為皇帝身下的三千弱水之一。

    他終於生氣了。他原來也會生氣。他讓她住口,聲音響亮而冷酷。

    似乎有東西在清什體內沸騰起來,她望向目光凜冽的玄音,忘記要先去束縛他的行動,忘記之前沉在夢裏水深火熱的經曆,她望著玄音,眼中閃過一道紅光,繼而如幻影般移至他身前。

    清什抬起手,玄音隨即握住她的纖纖細腕,她瞬間失了力氣,想要製住他,卻毫無成果。他掌心的熱流滲入她的肌膚血液,一波一波衝擊著她,她竟不能抗拒,體內翻江倒海地湧著熱浪,仿佛要將她焚為灰燼。

    突然間,她神情痛苦地張開嘴,低吟一聲,吐了。

    暗紅的血液噴灑在玄音的衣襟上,他立刻鬆了緊繃的力量,攔腰扶住她綿軟下墜的身體。

    清什暈頭轉向地靠在他懷裏,一臉困惑地眯著眼睛。作為一個汲血為生的百年幽女,她竟然會吐血?

    李嬸捧著錦衣華裳推開房門,看到摟在一起的兩人衣襟上沾著血,嚇得差點跌坐在地上。

    “李嬸,再去給我備一套幹淨衣服。”玄音又恢複往日沉穩,語氣溫和又平緩。

    李嬸小心翼翼地將為清什挑選的華服放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間,臨走前還不忘多看幾玄音懷中那位臉色蒼白的奇異女子。

    反正衣服也髒了,玄音便用衣袖拭去清什唇邊的血跡。清什靠在他溫暖的臂彎裏,看著他深黑的眸,緩緩垂下眼簾。

    “你不好奇麽,我究竟是誰?”清什想,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早已超出常人理解的範圍,可他為何還是這般沉穩?

    “西域的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天下之大,總有不曾了解的。清什姑娘一直在幫本王,你無意多言,本王又何苦追問。”

    “帶我去赴宴吧。至少,不要讓他們看到你的孤獨與落寞。”清什柔聲道。

    玄音沉默良久,終於點頭應允。

    黃昏時分,玄音和清什身著錦衣,坐上馬車。齊威一臉憂怨地駕著馬,駛向浸在夕陽中的皇宮。

    這是聖上專門為廣林王舉辦的接風宴,王孫貴族、朝中官員悉數受邀赴宴,玄音和清什抵達風和殿門外時,喧鬧的大殿立即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聚集在兩人身上,仿佛看到驚世奇景,久久不能言語。

    十年了,被幽禁的廣林王玄音重返天都,依然是那般綽約風姿,眉宇間淡然的氣息在他垂眸微笑之際,向四周彌散,仿佛一陣清風拂過,沁人心脾,似乎再火熱的憤怒,再強烈的怨恨都可以消散其中。

    而他身邊的那位女子……

    在座的達官貴人都可謂是見多識廣,然而此刻在他們看來,宮中三千佳麗,坊間天資美人,誰都難與眼前的女子相提並論,就連傾倒眾生的天都第一舞姬也……

    說起來,天都第一舞姬夜鈴蘭三年前入宮,受封蘭妃,爭得聖上專寵。世人皆知聖上獨愛夜鈴蘭,蘭妃也是對帝王百依百順,眷戀情深。但大家也不曾忘記,當年惹得天下男女“隻羨鴛鴦不羨仙”的虛淵閣閣主玄音和夫人夜鈴蘭的傳奇佳話。

    十年前廣林王前往漠城,夜鈴蘭守在天都,獨自等候不知歸期為何時的夫君。再後來,便是眾人皆知的香豔軼事,聖上心儀夜鈴蘭,卻未強行納她入宮,而是經常來往與皇宮和虛淵閣之間,完全冷落皇後和其他妃子,七年如一日追求夜鈴蘭,終於贏得佳人芳心,自願入宮為妃。

    眾人無以為然。聖上一片癡心,夜鈴蘭就算石頭心腸,也被融化了。何況聖上玄華乃人中蛟龍,並不遜於玄音,是個女人都想對他投懷送抱。再說,夜鈴蘭獨守空居等夫君,難道世人仰慕的廣林王也會甘於寂寞?恐怕早已左擁右抱,美人坐懷了。

    如今看來,夜鈴蘭的選擇是對的。廣林王領帶回的女人,實在……

    她那雙如迷霧般異麗的灰色眸子,仿佛能映照出他們心底最隱秘的悸動;她的肌膚細膩如絲,潔白勝雪,襯得鼻尖下的嘴唇越發紅潤,仿若多汁櫻桃,讓人想狠狠咬上一口。

    不過,這姑娘似乎有些憂怨,她進門時浮在唇角的清淺微笑不知何時消隱了蹤跡。她應該展露醉人笑顏,可是,她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方才,就在她踏進殿門的刹那,一股熟悉的氣息悄然潛入,將她環繞。

    錯覺麽……怎麽可能……

    清什木然跟著玄音,走到席前,緩緩入座。

    “聖上駕到!蘭妃娘娘駕到!”內侍嘹亮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眾人離席下跪,俯身叩首,高呼聖上萬歲,蘭妃娘娘千歲。

    清什木然地站著,望向那個從夜幕中走來的影子,肩膀晃了晃,無力地跪坐在地上。

    梵塵,玄華。玄華,梵塵。究竟誰是誰,究竟是玄華長了一張梵塵的臉,還是梵塵遇見一個和自己容顏相似的人,碰巧這人還是煊朝太子,然後他便殺了真正的玄華,自己當太子,繼而登基為帝?

    無需質問,甚至不必深思,梵塵的氣息,祖先之間的感應,早已證實一切。

    “眾卿平身。”

    這放浪形骸的聲音,六百年未聞,絲毫沒變。

    清什跟著眾人起身,從起初的震驚和茫然中恢複過來,逐漸歸於平靜。她才不會讓梵塵看到自己這副仿佛與失散多年情郎重逢的樣子。她竭力忍住了所有即將噴薄而出的強烈情感,微翹嘴角,不慌不亂,萬境之中求沉穩,順便悄悄地握住了玄音的手。

    “玄音,別來無恙。”梵塵的語氣似乎比之前多了幾分深沉和威嚴,不過方才也可能是清什恍惚間的錯覺。

    “承蒙聖上牽掛,臣弟一切安好。”玄音恭敬回應,平緩的聲音聽不出任何鮮明情緒。

    “這位是——”梵塵再次將目光轉向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廣林王的女人,清什。”她看向梵塵,淺笑魅語。

    他垂眸,攬住夜鈴蘭盈盈一握的纖腰,貼近她耳邊低語:“看,傾倒眾生的廣林王怎會寂寞。”

    鈴蘭含蓄地笑了笑,目光從玄音移向清什。

    清什望向她明亮的雙眸,那明亮之下有幾分苦澀,但這苦澀卻又是平靜的,不動聲色地融在她淡然的笑容裏。那笑容似乎正訴說著,奈何君意綿長,妾心難留,隻能負了故人衷腸,捧起新人癡心。

    不過這新人,果真是一片癡心麽?

    真作假時假亦真。在幽族,梵塵的魅心術無人能敵,但他卻不屑使用。他認為這種強行改變他人意願的方式既粗魯又野蠻。因此,無論是他選中的美食,還是他看上的女人,梵塵都會循循善誘,施展他身為幽族第一美男子的無窮魅力,引得眾人前仆後繼,心甘情願地投懷送抱。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明知他劣跡斑斑卻依然飛蛾撲火的幽族姑娘,即使明朝被君棄,也願今夜伴君眠。

    可就是這位風流薄情的幽族祖先梵塵,冠冕堂皇地成為清什唯一仰慕的男人,準確地說,是暗戀。既然是暗的,就是說清什從未曾明著表露出任何跡象。她深知談情說愛對於梵塵而言,隻是一種達到目的的手段。他究竟愛什麽,究竟在想些什麽,清什無從知曉。這樣的梵塵,可遠觀不可靠近焉。

    在清什看來,梵塵自詡高尚的循循善誘,根本比不上“粗魯野蠻”的魅心術。至少魅心是暫時的,法力失效後,受術人的心依然屬於自己。可憐的是那些被梵塵引誘的人兒,終是在意亂情迷中,錯付了癡心一片。

    夜鈴蘭是他的新寵。隻是這塊骨頭啃起來略微費力,梵塵用了將近七年的時間,才抱得美人歸。夜鈴蘭的氣息芬芳四溢,論血品,的確算是人間美味。何況她身為天都第一舞姬,身段容顏超凡脫俗,亦是梵塵喜歡的類型,否則他也難有如此耐心。

    聖上和蘭妃坐定,眾人也先後入席。聖上題詞,共賀廣林王重回天都。觥籌交錯,夜光琉璃,玄音忙著應付前來敬酒的達官貴族,客套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清什倒是閑了下來,視線轉來轉去地就落在了梵塵身上。

    龍袍加身,美人依傍,卻還是掩不住他那與生俱來的邪魅勁兒,當然,王者風範自不用說,他反叛之際,他用龍骨處決清顏時,就已將掌控者的冷酷野心和力量展現的淋漓盡致。

    正因如此,梵塵才能在殺了玄華當上太子後,果斷地利用虛淵閣幽士刺皇,並以此為理由禁幽滅幽,弄死老皇帝後自己上位,重整朝綱,四處征戰。

    這是清什的猜測,但她相信事實如此,因為她曾聽到民間暗傳,遊手好閑的太子玄華突然間性情大變,剿滅虛淵閣刺皇幽士,護駕有功,讓本來打算更改詔令將皇位傳給玄音的老皇帝,不得不堅持原詔。太子登基後,一切都和曾經的玄華有所不同。世人感慨,這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典範。當然他們並不知曉,此玄華非彼玄華。此玄華是大肆滅幽的幽之祖先,梵塵。

    為什麽,他為什麽要滅天下幽士?莫不是每當他看到那些飄飄青衣,就會想起一個向凡人妥協害幽族滅亡、一個拿著椒圖想要殺他的清顏和清什?

    清什暗自琢磨著,不經意地撅起紅潤小嘴,而此刻,梵塵明眸微轉,接住她迷蒙的目光。

    既然對上了眼,接下來,必然是一場闊別已久的無聲較量。

    相識至今,清什始終對梵塵避而遠之。她的記憶裏,梵塵始終離她很遠,很遠。

    但六百年前,他曾靠近過她,在幽眀山……

    “清什,你是否願與我並肩作戰,是否願與幽族共存亡?”

    彼時,他站在她身前,很近,很近。她記得他的目光,那之中有著最深沉的堅持。六百年前,她眼中最後的影子隻是梵塵。如今,她眼中又隻剩了他。

    不對……她在做什麽?

    她的視線停在梵塵眼中無法調轉,她的手不受控製地伸向一個前來向玄音敬酒的將軍,出乎意料地拔出他腰間的佩劍,刺向梵塵。

    梵塵莞爾一笑,握住了鋒利劍刃。(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