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什看著梵塵瀝瀝淌血的手，哭笑不得。

    想要單獨見她，一定要用這種方式麽？不動聲色地牽製她的行動，這下可好，她成了無辜的刺客，帶她來赴宴的廣林王也難逃幹係。

    禦林軍火速圍住風和殿，幾位將軍也拔劍護駕，有攔在皇帝身前的，也有將劍刃架在清什肩上的。

    梵塵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幾位將軍對視一眼，順從地撤到旁邊。

    清什看著蘭妃一臉疼惜地用絲絹包住他那徒留血跡，傷口則早已愈合的手，無可奈何地搖頭，指尖輕挑，刺殺真龍天子的劍就騰空飛起，落回那位將軍腰間的劍鞘，嚇得他猛地打了個寒顫。

    “玄音，看不出來，你的女人也是武林高手呢。”如清什所料，梵塵很自然地將目標轉向廣林王。

    “回聖上——”

    “我不是廣林王的女人。”

    清什打斷玄音的話，語氣冰冷。她側行一步，擋在玄音身前。

    “我呢，隻是和廣林王偶遇，順道同行的西域人士，因廣林王對我有恩，所以聽說了某些事後，我就想替他出出氣。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聖上身為一國之君，可倒是兄弟妻，不客氣。”

    清什抑揚頓挫地說著，灰眸中笑意盎然。

    殿內響起窸窣的聲音，有人低語，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竟當著聖上和達官貴人們的麵，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玄音，你說——”

    “要綁就綁，要殺就殺。”清什咬牙切齒地製止他繼續打擾玄音，向前邁了一步，微啟紅唇，極不耐煩地吐出兩個字：“磨蹭。”

    “那好，押入天牢，明日午時，斬首。”梵塵不慌不忙地下令，隨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清什姑娘一時衝動，觸犯龍顏，還望聖上網開一麵，饒她不死！”廣林王大步邁到清什身前，雙膝跪地，聲音急切而響亮。

    梵塵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沉聲道：“既然廣林王求情，朕可以讓她自己選個體麵的死法，三尺白綾或是一杯毒酒，留個全屍，再或者——”他欲言又止，目光在玄音眉宇間打了個轉，悠然地落在清什蒼白的臉上。

    “若清什姑娘願意，亦可入宮為妃。”

    “我就算化成灰，也不會進你的後宮，我——”

    話有些多了。

    清什突然停住，有些後悔地咬了下嘴唇。

    眾人沉默無語，梵塵則以手支頤，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都在等她的下文。

    清什垂眸平氣，轉而繞到玄音身側，屈膝跪坐。

    “我無意傷他，隻是感知你心中淒苦，一時意亂。王爺，又給你添麻煩了。”清什的聲音靈動柔美，在場的人也靜靜地聽著，仿佛也隨她的講述而感受到廣林王心中的淒涼與苦澀。

    繼而，清什又湊到他耳邊低語：“放心，我自會善後。”她說完，轉向眉頭微蹙的梵塵。

    “請聖上允我過了今夜，明日再賜我一杯毒酒上路，清什將感激不盡，死而無憾。”她語氣誠懇地說道。

    “也罷，朕就看在廣林王的麵子上，依你所願。”梵塵垂眸，淺淺笑意自唇邊一閃而過。

    夜更深了。

    幽族對光陰流逝的感受較弱，歲月於他們而言並沒有凡人想象的那樣漫長，漫長到要去回憶一件久遠的事而感到費力。一如此刻，清什站在陰森潮濕的天牢裏，很容易就想起了六百年的那夜，她被關在幽眀山的洞牢裏，看著那個人影遠遠走來，轉瞬間就落在她身前，那麽近，近到她不得不抬頭去看清他，記住他眼中的光影。

    “清什。”

    她的指尖微微顫動。

    近在咫尺幽聲呼喚“清什”的人，是六百年前的梵塵，還是今夜的聖上？

    “你好絕情。”他一臉憂怨：“寧可化成灰，也不入後宮。枉我當年為了救你，分了你一半的血氣，陪你在雪山共眠五百年——”梵塵沒再繼續言說。

    清什那雙絕美的灰眸，逐漸升起令人沉醉的迷霧。

    “你……我……”清什怎麽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那天夜裏，我殺了最後一個影俠，發現你安詳地側躺在屍堆裏，背上插著龍骨之刃。嘲風正中你心，按理說，你早該灰飛煙滅，但你隻是倒在血泊中，肌膚變成青色。我走過去查看，原來刺中你的並非嘲風，而是偽裝成龍骨之刃的短劍。

    不過這柄短劍由世間罕見的千年樺木而製，雖然要不了你的命，卻也折損你三分之二的血氣，要想複原，除了埋到寒冰裏靜養，還需補充與你相應的祖先血氣。風幽之戰，活下來的祖先隻有你我，耗費我一半血氣救你意味著我也必須在寒冰裏躺上幾百年才能恢複元氣。作為同族，我應該救你。可我為什麽要救你，清什？決戰之夜，你拿著椒圖走向我，若非影俠從身後襲擊你，你便會毫不猶豫地用龍骨之刃殺了我，你早就打算替清顏報仇，不是麽？”

    “可你終是救了我。”

    “不是無償的。”

    “你想要什麽？”

    “我要你，歸屬‘塵之血’。”

    “我的誓言已送給清顏。”

    “清顏已死，現在是我的天下！”

    “你殺了她！”

    “是她背叛幽族在先！”

    四目相對，各自眼中都盛著難以言說的深沉悲涼。

    “隻剩你我了，清什。”沉默良久，他蒼涼的聲音緩緩響起。

    “你打算複興幽族麽？”她逐漸歸於平靜。

    “你呢，一路東行，被流傳於世間的幽之傳說吸引，找到玄音，隨他來到天都，所求為何？”他沉聲問，眸子裏閃著深邃的光。

    清什垂眸道：“尋找六百年前把我埋在雪山的人，尋找僥幸存活至今的族人。”

    “那現在你找到了。是欣慰，還是失望？”他的語氣有幾分猶豫，似乎並不想立即聽到她的回答。

    清什緩緩抬起眼簾，眼中映著他俊美的容顏。

    “有些……意外。”她幽聲低吟，纖長的睫毛微微抖動。

    “意外之餘，有何打算？”他的眼中，此刻隻有她的影子。

    清什陷入沉默。

    之前，她是怎樣想的呢？悄然行走於人間，找尋同族，與他們一同品嚐美味，看世事變遷，過逍遙日子。她可以與任何人逍遙，唯獨不能是他。

    清什從未想過救她的人是梵塵，她想要殺他，他又怎會救她。

    然而，真的是他……

    不過，他救她，也是為了得到她的歸屬誓言吧，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理由呢。

    “清什，幽族的時代過去了，隨著風王朝的覆滅，真正的幽族已成為曆史。我並不想複興幽族，但幽族曆史也不應被演繹成與事實完全背離的傳說。”

    “所以，你決定解散虛淵閣，禁幽滅幽……”清什低聲說著，不經意地想起與玄音初遇之時的情景。

    “這是原因之一。禁幽滅幽，也是為了轉移影俠的注意。”梵塵繼續解釋。

    “影俠？怎麽——”清什驚訝難言，睜大眼睛望向他。

    “王朝會覆滅，影俠卻代代傳承。風幽之戰後，這些生來就和我們不共戴天的影俠一代又一代傳承著滅幽的意誌，繼承祖上未能完成的大業，尋找所有可能幸存的幽族。百年前，我先於你醒來，四方遊曆，行為謹慎，也算是逍遙自在。煊朝立國後，幽之傳說突然興盛，到處可見青衣之人。我也隨之著青衣，垂烏發，混跡在人群中。起初我並未料想，幽之傳說的盛行會引來大批影俠。他們相信，六百年前風幽之戰中有幸存的幽族，而且就藏在其中。但我始終小心謹慎，不曾暴露身份，獨自遊曆四方，無意間來到天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