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世家族譜裏，是不是有一個叫‘上官雲莫’的人？”

    清什從中間那個影俠的鮮血裏得知他是來自玉南的上官世家後，頓時來了興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愈發蒼白的臉。

    “我就是……”男子有氣無力地回應，雖然隻剩下半條命，但眼神依然堅毅。

    清什湊近他，仔細端詳片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呢喃道：“還真有點像……六百年，這得多少代人呐，如果梵塵說的沒錯，這個先後殺了我三次的影俠，應是在風幽之戰中死掉了。沒錯，他死了，上官家的子孫世代繁衍，繼承先輩未竟之業。與百年前的祖宗重名也不奇怪，可這也太巧了……”

    幾位影俠盯著碎碎念的清什，真是心有千千結，一個也打不開。尤其是上官雲莫、影俠世家的正宗傳人，學藝二十年，還未大展身手就要命喪黃泉，他實在心有不甘，悲戚難耐。他是家中獨子，尚未成婚，還沒給上官家留下後代，怎會如此狼狽地死去？他將二十年學到的招數都用盡了，還是無法自救，甚至連扭動一下身體都做不到。果真是他學藝不精？

    上官雲莫懊悔不已。他竟一時被美色所惑，聽之任之，不僅自己中了圈套，還連累了兩位師弟，如果他能始終保持警覺……

    可即便如此，他們的結局也不會有所改變。

    從他們走在林中突然無法行動、繼而被藤條捆綁吊掛之際，上官雲莫便知，他們可能遇到了傳聞中的幽族祖先。當他看到清什點嚐鮮血即說出“玉南，上官世家”時，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灰眸幽女，正是六百年前風幽之戰幸存的幽族祖先。

    他暗自苦笑，眼角不由泛起淚光。

    逃不掉了……本是帶著上官世家的責任趕赴漠城與各路影俠匯合，滅幽平亂……

    “漠城……你們此行是去漠城……”清什的聲音喚醒上官雲莫即將消散的意識，他抬抬眼皮，看了她一眼。

    傾世之美，美得讓月夜黯然失色……

    驀然間，他感覺自己飄浮起來，晃著晃著就落在草叢裏。朦朧中，他看到她跪坐在自己身旁，手裏握著一個沾染血痕的水袋。

    有什麽冰冷的東西捏住了他已經麻木的嘴，又有什麽腥甜的液體灌了進來，但轉瞬他的味覺便消失了，隻感到分外平靜，身體沉得仿佛已陷進泥土裏。

    清什將昏迷的上官雲莫移到不遠處隱蔽的山洞裏。隨後，她又將另外兩位死去的影俠埋了，還在墳上插了幾根碧綠的枝條。

    “哎，我這是在幹什麽呢……”她一邊小聲嘀咕，一邊甩掉指尖的塵土。

    她竟然給上官雲莫喂了自己的血!

    幽族和影俠向來勢不兩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絕不會發生幽族將影俠變為同族的狀況，這是禁令。幽族的血脈由八位祖先發展而來，逐漸興盛壯大。大約七百多年前，八位先相繼蘇醒，尊奉第一個醒來的清顏為無冕之王，而後，他們在清顏的引領下，分別選擇一批凡人作為各自的血脈。祖先們定下嚴格規矩，凡是被選中的人，都必須被帶至幽眀山，讓各位祖先過目，經由多數讚同，方可進行轉化。之後，賜予此人血脈的幽族還要負責他的成長，教會他如何做一個真正的幽。

    清什醒來時，第一批由凡人轉變的幽族已近百歲，很快，他們便繼承了發展幽族血脈的責任，碰巧作為祖先的清什也不願發展血脈，以致於到幽族滅亡之際，清什都不曾將自己的幽之血賜予任何人。

    幽族有三條禁令，禁隨意或私自轉化凡人；禁將凡人轉化後任其自生自滅不予管教；禁擇影俠為血脈傳承之人，更不得將其轉化。祖先以此自律，其餘幽族則嚴格遵守，他們都知道違反禁令的慘痛後果。

    清什想到如今自己不出半月便接連違反三條禁令，若清顏還活著，說不定會將她剝皮拆骨，扔進火堆裏燒上幾天。要是梵塵知曉會怎樣？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因為她深愛的姐姐和她仰慕的男人，都有一顆強大冰冷堅硬的王者之心，眼光高遠思緒寬闊，懂得以大局為重，從不肆意妄為。

    可為什麽，幽族終是走向滅亡的命運……

    清顏不過是無意間愛上了一個男人，她臨死前，依然帶著他送她的定情之物……

    “清顏，哪怕是被你懲罰也好，我多希望你還活著……”清什呢喃自語，回眸向幽暗的山洞裏望了望，緩步離開。

    因上官雲莫引出的回憶讓清什黯然神傷，她漫無目標地穿行在叢林掩映的山中，恍惚間想起蕭瑾奕和那些漠城兵士。

    幽族對自己血脈的記憶格外深刻，在一定距離內可以感應和呼喚。所以，雖然清什隻見過他們一麵，但也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每個人的樣貌。算起來，蕭將軍沉湖，新生幽族攪得漠城內外不得安寧，身居玉南的上官世家都已接到消息，天都也該有動靜了。

    清什想象著不久之後梵塵聽到漠城事件的反應，幸災樂禍地笑了一下。他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誰的作為。不過，善後的重任就交給他吧，包括這山洞裏的上官雲莫。她要遠離這紛擾，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清什如此琢磨著，身姿盈巧地穿過樹林，一路向山下飄。習習涼風吹拂她的臉頰長發，令她神怡氣爽，很快又將之前的點滴傷懷拋到九霄雲外了。

    月上中天時，清什已不知不覺走回天都城門外。前方是天子腳下的幻夜之城，左側是冷霧繚繞的空寂深山，如此觀望著，倒也別具風範，再想想坐擁皇城的梵塵，更是讓她感慨世事難料。

    清什站在離城門不遠的幽暗角落裏，遲遲未離去。其實，她很喜歡天都，不僅是因為幽明山在城外，還有……

    玄音？

    她怔了一下，睜大眼睛向城門口眺望。

    一個修長的人影正邁出城門，緩步走向她。那般綽約的風姿，那般沉靜的眉宇，望穿歲月，唯有玄音。

    他似乎知曉她就在城門外，從未走遠。他的目光波瀾不驚，仿佛正走向一位再熟悉不過的友人，他唇邊漾著淺淺笑意，僅是如此，卻恍若照亮整個夜空，令璀璨星月黯然失色。

    “回來吧。”玄音停在她身前，淺笑低吟:“再過兩日便是萬壽節，今日早朝，聖上宣布大赦天下，釋放重刑犯人。因此你昨夜逃獄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本王今日在城中尋你，始終未見你蹤影，於是猜想你興許為謹慎起見，去了城外——”他娓娓講述，神色和暖如風，說到最後聲音漸弱，隨即十分自然地消散在空氣裏。

    清什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皮都未曾眨動一下。相識至今，他始終沉默寡言，但昨晚與此刻，他與她說了很多話，他緩聲輕語的樣子總能攝住她的魂魄。

    “你希望我,留下來？”清什沉聲問，語氣似有幾分顧慮。

    玄音淺笑頷首，目光深如遠星。他本應更含蓄地表達或是隱藏自己內心的意願，可當他尋遍天都，終於在夜幕籠罩的城門外看到那個青衣飄飄的影子，他隻想對她說，回來吧，回到他身邊。

    然而，緣何如此？

    失去鈴蘭，他本應傷心難耐，但這悲戚蒼涼的情懷卻隻於頃刻化為平和之風……沒錯，就是那一刻……那一刻，清什悄然握住他的手，冰冷無溫的手，卻帶給他神秘幽幻的感受，讓圍困他的淒淒之哀，恍然間煙消雲散。

    玄音並不知，清什昨夜離去本是打算離開天都。他想，她是因逃了獄，為避免第二天東窗事發牽連他而暫時躲出去，於是玄音便沒有攔她。而當今日早朝，聖上宣告大赦天下之後，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她，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起初，他隻是想找到她。而今他看到她，卻未經思慮，極為自然地對她說：“回來吧。”

    她奇異而脫俗，她令他困惑，她在冥冥之中牽引著他，她讓他時而忘卻自己，或者說，變成另一個他。

    那麽，她眼中的他呢？

    仰慕他的女子很多，愛戀與誘媚的眼神，他已見過太多。但清什凝視他的目光不同於之前的任何一種，有著不加掩飾的渴求，卻也淡然平靜。

    她迷蒙的灰眸仿佛藏著千百年的故事，仿佛可以看穿萬物之靈。

    清什微笑點頭，與玄音同回虛淵閣。

    她離開天都是想要躲避梵塵，但她又一直期待著玄音的挽留。

    天都有梵塵，卻也有玄音。她還未看夠他的臉，嚐膩他的血，所以，留下吧，暫且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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