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虛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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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什跟在玄音身旁,穿越繁華夜市。他未讓齊威駕馬車接送,也不曾給她帶一件可以遮擋青衣的大氅或鬥篷,就這般風姿翩翩地在城中晃悠整天,又在夜幕之下領著一位驚世絕俗的青衣女子,從城外漫行而歸。

    清什終是被那些來自四麵八方的各色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玄音卻依然平靜如水,唇邊漾著淺淺笑意,神情自若地穩步前行。

    曆經重重圍觀,兩人總算繞進通向虛淵閣的小巷。臨近王府,自然也清淨不少。

    “虛淵閣……為何要做‘虛淵’之稱?”清什邊走邊幽聲問起。

    “彼年,先皇欲以天子之令召四方幽士,為國效力,便向皇室朝臣征詢命名之議。本王隨即想到‘虛淵’二字。虛懷若穀,淵渟嶽立,正是幽士品格。”玄音回應道,語氣平緩安寧。

    “你可曾想過,若曆史上的幽族並非傳說中描述的那般——”清什欲言又止,轉眸望向他俊美的側臉。

    玄音沉默片刻,淺歎低語:“我們無法越過千年光陰,眺望曆史真顏。所謂傳說,十有八九是人們的杜撰。”他笑了笑,繼續道:“其實,本王並不相信‘幽族’真實存在過。本王隻是想,編寫幽之傳說的人,一定對世間懷有美好之願。他期望人心平和,人情高尚,萬世永安。而同時,他又眷戀凡人皆向往的神秘與精約,霞滿春花,秋空夕暮,於空寂中凝集著不可言傳的意蘊。如此,傳說是否真實便不再重要,它的內涵足以令世人仰慕。

    煊朝立國之前,世間已曆經十餘年戰亂。因此在煊朝初年,走過血雨腥風的世人極度渴望太平長安,為了消隱紛爭之源的權欲,幽之傳說的興盛乃大勢所趨,這也是朝廷和民間的共同所願。而今天下大統,盛世繁華也不再需要幽之傳說。歎隻歎當初,若先皇未打算更改詔令,幽士們退出曆史的過程,也許就不會那般血腥……”

    清什凝望月光下他的側顏,仿佛看到十年前在驚濤駭浪中沉浮的青衣男子。歲月殘冷,幽興幽滅,卻並未帶走他心底寄托美好夙願的情懷,而那高尚的品格也早已滲入他的血骨之中,曆久彌深。

    玄音的話語令她感到些許意外,卻也讓她隨之安然。倘若有一天,他知曉她是汲血為生的幽女,知曉真實的幽族並非傳說中那般值得世人信奉,他亦不會失落。

    如此,便好。

    清什跟在他身後,緩步邁進王府大門。

    一陣融合脂粉芳香的濃鬱血氣撲麵而來,清什眨了眨眼睛,不遠處的回廊裏,走過幾位身著淡粉齊襦裙的妙齡女子。

    她停在門口,微蹙秀眉,側目望向玄音。未等他開口解釋,齊威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小跑著衝到兩人麵前,額頭上一片晶亮。

    “王爺、清什姑娘,你們可算回來了!方才那兩個女人為爭東廂房又吵又鬧,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拉開,現在兩人誰也不肯相讓,隻說等王爺您回來定奪。”齊威一邊說,一邊抹掉額前的汗珠。

    玄音淺笑垂眸,並未言語,穩步前往東廂房。

    清什隨後跟上,給自己身旁的齊威扔了個眼色。齊威會意,湊近她,壓低聲音道:“聖上說虛淵閣太冷清,與天都繁華的氣派格格不入,就賜了幾個侍女和兩位宮中舞姬。今晨王爺說去城中尋你,整日不在府上,這些女人一來就鬧得翻天覆地,我真是——”

    “齊威若是有中意的女子,本王便做主將她許給你,如何?”玄音回眸,淺笑著打斷低聲嘮叨的齊威。

    齊威騰地紅了臉,一時語塞。

    廣林王神情閑適語氣輕鬆地調侃他,那是他初入虛淵閣之際才有的“待遇”。十年前,大批幽士含淚九泉,齊威便再沒有見過如此的廣林王,是因為清什姑娘的出現麽……

    齊威暗自思量,小心翼翼地斜睨身邊的清什。凝望著她,很容易忘記此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年,就連眼前立著一根碩大的紅木柱子,齊威也視而不見,直到“碰”的一聲撞了上去。

    “啊!”齊威捂著半邊臉坑了一嗓子,向後退了兩步,回頭時又見那兩位難伺候的姑奶奶。

    兩位華服女子站在東廂房門外怔住了。她們的驚異目光不知該放在之前隻見畫像未見真人的廣林王身上,還是他身邊那位灰眸白膚的青衣女子身上。

    這世間,還有語言能用來形容他們麽?兩位舞姬本就沒讀過書,此刻大腦一片空白,連費勁心思想好的爭奪東廂房說辭,都忘到九霄雲外了。

    廣林王沉默無言,兩位舞姬更不敢吭聲,齊威在旁恨恨地盯著她們,倒是清什被她們的芬芳血氣攪得心猿意馬。不止是她倆人,還有這府院裏的侍女們,對於幽族而言,都是滋味美妙的上品。

    原來……

    清什垂眸暗笑,心裏感慨萬千。梵塵啊梵塵,還真是有他的手段。他知自己留不住她,所以,大赦天下是為了讓玄音替他留住她,他似乎算好了玄音會去找她,她亦不會拒絕玄音的挽留;而這些侍女舞姬,則是他贈予她的美味佳肴。

    兩位舞姬木頭似地杵了一會兒,先後疾步上前,跪在玄音身前。

    “蘭夜坊舞姬白秋,見過廣林王,王爺千歲!”圓臉粉唇的女子自報家門。

    “蘭夜坊舞姬凝月,見過廣林王,王爺千歲!”尖臉細眉的女子隨後說道。

    “蘭夜坊……你們都是蘭妃親自**的舞姬麽?”廣林王終於開口說話,動人聲音引得白秋和凝安雙雙抬頭,目不轉睛地仰望他。

    “回王爺,我們二人入坊不到半年,鈴蘭坊主即入宮受封,蘭夜坊也隨之搬入皇宮。聖上雖允蘭妃繼續當坊主,但蘭妃娘娘鮮少親自**我們,我們的身段舞姿,都是坊裏姐姐們教的。”凝月聲音清亮地回答。

    “你們可知,這東廂房原屬何人?”廣林王垂眸問道。

    凝月與白秋對視一眼,神色尷尬地點點頭。玄音望向兩人,微蹙秀眉。“蘭夜坊的姐妹們都知道,廣林王在虛淵閣為鈴蘭坊主建了一個寬敞幽靜,可以練舞的廂房,名為‘音蘭居’。我們姐妹無一不豔羨。今晨我和白秋得知將入虛淵閣,興奮不已。我們想,鈴蘭坊主既已為帝妃,音蘭居便應該有新主,可廂房隻有一間,所以……”凝月越說越沒底氣,低頭垂眸,不敢再繼續仰望廣林王。

    清什在一旁靜聽,眼角眉梢漾著淺淺笑意。這個玄音,還真是懂情通情之人,連廂房的名字都取得蜜意纏綿。若非梵塵打起夜鈴蘭的主意,此刻夜色朦朧,音蘭居應是戀影成雙,他撫琴,琴彈相思,她起舞,舞敘深情。

    “清什姑娘,你可喜歡此廂房?”玄音的問詢幽幽傳來。

    清什側倚在門邊觀望屋內景致,此般正尋著他的聲音悠然回眸,若有所思地微啟薄唇:“喜歡。”

    “那便住下吧。”玄音淡然地說道。

    齊威與兩位舞姬怔怔地望向廣林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聽你撫琴。”清什端詳著他的沉靜容顏,淺笑低吟。

    玄音眉梢輕揚,沉默片刻後,微微頷首。

    “就今夜。”她沒有半分玩笑之意,語氣堅決,眼波卻幽幽生魅。

    齊威與兩位舞姬又齊刷刷地將目光栽向清什,臉頰泛起紅潤。

    玄音似有幾分無奈,卻依然氣定神閑。他並未直接回應清什,而是將目光轉向齊威,沉聲道:“齊威,帶白秋姑娘和凝月姑娘到西院選兩間廂房。”

    齊威怔了一下,即刻會意,向白秋和凝月使了個眼色,神情嚴肅地說道:“二位姑娘,這邊請。”

    白秋和凝月不敢違抗王爺命令,隻得無奈地跟著齊威離開。

    玄音隨著清什步入“音蘭居”,徑自走到廳堂盡頭的台階上,跪坐在放置著

    一張古琴的檀木桌前。他未言,清什亦不語,一邊繼續打量屋內景致,一邊聆聽他指尖閑撥琴弦的悠悠樂聲。

    音蘭居著實寬敞,堪比那日聖上宴請皇室群臣的和風殿。廳堂是圓形的,沒有其他多餘的擺設,除了台上的木桌古琴和右側一張雕刻精致的貴妃榻,就隻剩從屋頂垂下的幾條薄盈青紗。而左側,立著五扇繡著蘭花的絲麵屏風,隱約現出內屋幔帳半遮的臥床。

    清什眼前驀然閃過香豔又曖昧的親昵之景,雖然那是對夜鈴蘭和玄音的臆想,但她明白,這恍惚是源於屋內之人的芬芳血氣。她終是無法抵禦。他靠近她時,他撫琴之時,他憤怒之時,她似乎很難得知,他會在何時讓她不能自控。

    清什迷戀他的鮮血。然而,自從她在林中初次深嚐他的鮮血之後,她謹慎了許多。不僅是因為他的血讓她陷入一天一夜的夢境,最為關鍵的是,他的血並未真正融入她,成為她的力量,而是停留在她體內,火熱而又獨立。

    清什始終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時常有灼燒之痛伴隨。這讓她有些疲憊和虛弱,但對鮮血的渴求卻不強烈,直到那日抵達虛淵閣,又被燃起……

    那日,玄音離開後,她點嚐了留在衣襟上未幹的血,是他的氣味。沒錯,他握住她手腕時,她感到體內血液的湧動沸騰,正因如此,她受製於他的氣力而無法行動,正因如此,她難得一遇地將喝進的東西又吐了出來。之後,她漸漸感到神清氣爽,不再倦意沉沉。

    虛淵閣閣主玄音,廣林王玄音,天下第一幽士玄音。他和她,對彼此都有著與情無關的異樣之感,可她是幽女,他是凡人……

    但也許,凡人中也有例外。

    清什雖時常隨性而為,卻生來冰雪聰明。眼中所見永遠是皮囊表象,藏在那之下的,才是世人難知的真顏。

    她笑容淺淺,緩步走向忘情撫琴的玄音。(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