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齊威在清什眼前揮了揮手。自他提起那個來找她的男子時，她就一副神遊的表情，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

    “然後……然後你如何回複他？”清什仍有些恍惚。

    “我說清什姑娘不在府中，然後詢問他的名姓及身份，但他並未相告，隻是沉默轉身，很快便離開了。”齊威頓了片刻，略帶困惑地問：“幽眀山，是西域之地？姑娘的家鄉麽？”

    “是……我的家鄉。”清什低吟，抬眼望向遠方。

    齊威看著她那迷蒙的雙眸，靜靜地出了神兒。

    “我先回房了，王爺不知何時能歸，你累了就快快去休息吧。”清什溫和地說完，謙遜頷首，飄然走向音蘭居。

    等待許久的上官雲莫見到“姐姐”，歡欣地迎過去，一天一夜未進食的他，臉色已近慘白。清什先是去兩位舞姬房裏弄了些香噴噴的鮮血，把他喂飽，接著非常認真地誇讚他的乖巧聽話，又傳授了他幾項普通幽族必備的技能。

    和清什共度了一段愉快時光之後，雲莫想要離開房屋，去外麵散步。清什琢磨片刻，回憶起這些天的混亂，覺得目前還是隱居為佳，便頗具威嚴地告訴他，必須再安靜修行幾日後才能出去，懵懂天真的雲莫自然銘記於心，一切一切，謹遵清什意願。

    安頓好雲莫，已是日映枝頭，清什獨自踱步到府中的池塘邊，坐在圓石上靜思。

    玄音尚未歸來，想必宮裏的事還得處理一陣子，而梵塵即使得閑，也不會大白天來找她，故這等待夜幕降臨的時間隻屬於清什一人。她必須在赴約之前進行充足的分析。

    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幽明山，可以獨自運用五意陣及其他幽術，和密羽教有著絕對聯係……會是那時幸存的幽族麽……

    雖然他散發著凡人的芬芳血氣，能量之大也超出普通幽族，但六百年了，任何事都可能改變，何況本來就悖於世間常理而存在的幽族呢？除此之外，清什所想到的，就隻剩一種她無法解釋、渴望發覺又隱約相信的情況——類於玄音。

    清什驀然想起，六百多年前，她遊曆四方，在幽族並不曾抵達的偏遠南疆，從歹徒刀下救了一位老者。她在老者麵前，汲取歹徒之血為食，老者並不害怕，亦不慌亂，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清什稱讚老者膽識過人，麵對汲血為生的幽族都能神色淡然。

    彼時，老者隻是簡單地說了句：“世間之奇，不止於幽。”

    的確，世間之奇，不止於幽。隻是許久以前，她遊遍四方，並未遇到過罷了。

    城南浮生閣。

    虛淵，浮生。浮生，虛淵。仿佛相依而存。

    月光悄然追隨著清什飄忽的身影，躍進半開的府門。亭台水榭，回廊小曲，浮生不若虛淵深廣精致，卻因幾分隨意而顯得神秘，燭影重重，暗地不暗，明處不明，視線仿佛蒙上一層迷霧，似入幽幻夢境。

    一位窈窕女子提著燈籠，在石橋旁等候。

    “姑娘，這邊請。”女子謙遜有禮地為她引路。

    走過一條回廊，再繞過一個開滿白色小花的園子，清什便看見獨坐於亭中的男子。

    他依然帶著那張半臉麵具，藍色氅衣披在肩上，修長的兩指夾著一枚黑子，優雅地落在棋盤上，繼而微微揚起嘴角。

    女子將清什領過去，請她坐在他對麵。

    “下去吧，夕禾。”他說著，目光緩緩從棋盤上升起，落入清什異麗的灰眸中。

    “該你了，清什。”他聲音低沉，卻很動聽。

    他如此一喚，清什仿佛又像前夜與他初遇之際般被攝住了魂魄，隻是專注地凝望他，未有行動。他倒也不急，等她回過神兒來，將手指向布滿黑白子的棋盤。

    清什盯著他，從竹盒裏摸出一顆白子，目光緩緩移向棋盤。

    半響，她抬眼輕歎，幽聲道：“勝負已定，無路可尋，白輸黑贏。”

    他淺笑不語，抬起手，輕柔地握住她的指尖。

    清什驚了一下。

    他不是冰冷的，他的手很暖，鮮血在皮膚下充滿生機地流動。

    他牽引著她的手，將白子落在棋盤上。此刻，清什再觀棋局，原來這巧妙的一步竟將一片死棋做活，徹底扭轉乾坤。

    沿著最後一著棋向前追溯，清什發現之前的對弈真是妙不可言，從布局到中盤，隱處險象叢生，明處暗藏玄機，稍有不慎便會落入陷阱。黑子霸氣，白子謹慎，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本以為黑子已勝，卻未想刀光劍影之處，白子還藏有殺手鐧，一擊逆轉，就此定論。

    清什遊曆世間那些年，經常出入市井棋社，她天資聰穎，加上偶爾耍點小把戲，總能贏到銀子。民間高手她見得不少，各種複雜棋局她也研究琢磨過，可與今夜的這局棋相比，絕不可同日而語。她不由暗自慨歎，這世間之奇，果真無窮盡。

    “白子在龍潭虎穴中留下伏筆，但在旁人看來，那是白子無論如何都不敢深入之地。他們看不清初始之際到如今局勢的本質與真相，隻有白子去了那裏，才能驅散一切迷霧。”他平緩地說著，雙眸仿若深湖，不見任何鮮明色彩。

    清什聽出他話中有話，但並不明確其中真意。

    “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在她無法用魅心術或其他幽術與其抗衡時，她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

    “安東。”他回應，並無遲疑。可惜這個名字於清什而言完全陌生。

    “你是密羽教的主人？”她試探道。

    “安東無門無派，隻是這浮生閣的主人。”他淺笑低語。

    “那昨夜又為何助密羽教刺客？”

    “彼此利用，各取所需。”

    “所需為何？”

    “他們有我想要的東西，而我，亦有他們渴求之物。”

    “可你未將五意陣行至最終，廣林王與皇帝毫發未傷，密羽刺客倒是全軍覆沒。”

    “因為他們反悔了。”

    “所以我是否答應你前來赴約，你都會消除意界？”

    “你會不來麽？一個知曉你之名姓，知曉你生於何方，可以獨自運用五意陣和其他幽術的人，有著凡人的氣息——即使我不曾相邀，你也會想盡辦法找尋我，了解我，對麽，清什？”他說完，緩緩起身，俯視著依然端坐的她。

    清什抬眼望向他，被他這副掌控萬物的姿態激起一絲怒意，在他翩然轉身之際幻影般移至他麵前，指尖伸向他的麵具。然而，他速度更快，明明近在咫尺，清什伸出的手隻是觸到虛空，再望去，他已安坐於她之前的位子上。

    “既然不肯以真容示人，為何約我前來？”清什聲音冰冷，灰眸寒氣四溢。

    “與你下完這盤棋。”他專注地盯著棋盤說著，繼而抬眼望向她，淺笑道：“僅此而已。”

    清什斜睨著他，冷笑了一下。這種被戲弄到無言以對的感覺，真是前所未有。不管這人是何方神聖，如今惹到她頭上，就別想全身而退！好歹她也是幽族祖先之一，怎能被這來曆不明的怪人壓製！

    清什低垂眼簾，指尖朝前，做了兩個手勢，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瞬間飛起四散，安東則閉目微笑，右手掌心朝上置於胸前，隻見兩隻竹盒騰空而起，空中混亂的黑白棋子竟迅速剝離，分別飛入屬於自己的竹盒，隨後穩穩地落於桌麵。

    “是想在下一盤麽，清什？”他柔聲說。

    “你究竟是什麽……”清什仿若自語般呢喃，似綿軟無力地坐在他對麵。

    “安東，浮生閣的主人。以後你可以隨時到訪，不過今夜，我隻想與你下棋。”他說著，夾起一粒黑子，落於幹淨的棋盤。

    “當然，我們可以一邊下棋，一邊暢聊。”他補充道。

    清什盯著他沉默片刻，拿起一粒白子，點在棋盤上，嚴肅的神情逐漸放鬆。

    “不知安公子是如何了解到我的身份？”她不緊不慢地問道。

    “祖上流傳的故事，六百年前盛行的幽族傳說，九位祖先，龍骨，影俠，內亂，風幽之戰——”

    “祖上？你是——”清什拿棋子的手僵在半空，腦海裏閃過“影俠”二字。能將六百年前的真實故事流傳至今的，隻有影俠世家了。莫非他是來尋上官雲莫的……

    “風朝皇族後裔。”他平靜回應。

    啪嗒！清什手中的棋子掉落到棋盤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