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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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刻,清什的思緒停滯不前,纖細玉白的手也僵在棋盤上方,仿佛凝成冰人,直到安東將她掉落的棋子擺正,她才緩緩落下手,專注地望著他,神情淡然從容。
當然,她內心已是波瀾四起。
“風朝有位史官,極盡所能地記錄了當時幽族興盛、內戰、與影俠對抗及最終滅亡的過程與事跡,風朝統治告終之時,一位皇族成員,也就是我的祖先,帶著這本史書離開政權更替的鬥爭中心,隱姓埋名,避世獨居。此後,我們的身世和這些故事一起代代相傳,保留至今。”安東緩聲解釋著,不慌不忙地落下棋子。
他的說法並無硬傷,風幽一戰,她殺的是風朝太子,而風朝皇族還有很多,有人帶著史書隱姓埋名也在情理之中,隻不過……
“風朝皇族果然令人驚歎,六百年前率領天下影俠圍剿幽族,六百年後,竟有傳人能習得複雜幽術,構建連幽族祖先都很難獨立運用的五意陣,我是應感慨世間之大,無奇不有麽?”清什語氣放鬆地說著,夾起一顆棋子,溫柔而又堅決地立在他方才落下的棋子旁邊。
“書中記載,血氣是幽族力量之源,而凡人修煉的內功也是以‘氣’為根基。那位史官對幽術鑽研頗深,寫下許多修煉之法。安某不過是耐心將其了解,繼而勤加練習,得今日之成果。”他雲淡風輕地描述。
“安公子真乃曠世奇才。若您生在六百年前的風朝,剿滅幽族,豈非頃刻之易事?如此,您的祖先們也就不必那般辛苦,耗費國財集結天下影俠,用盡各種手段製造幽族內亂,最後還犧牲了皇太子。”清什的語氣裏略帶嘲諷,她才不會就這樣相信安東的解釋。
“幽族祖先清什,灰眸白膚,形容異麗,卻生性薄涼,不問世事,未延續任何血脈。幽族內亂之始,獨自離開,五年後攜椒圖複歸。風幽之戰,清什擊殺當朝太子,而後下落不明。因與祖先清什對應之龍骨嘲風不曾現身,故將其終局記載為失蹤。”安東說完,頓了一下,補充道:“書上是這麽寫的。”
“很詳盡呢……每位祖先,都有記載麽?”清什神色依然鎮靜,心裏卻不免為梵塵擔憂。
“怎能算是詳盡?九位祖先中,記載你的筆墨最少。甚至祖先以外的其他幽族重要人物,所占的篇幅都要遠多於你。”他淺笑道。
“那本書,可否讓我看看?”清什的聲音有些緊。
“我之前說過,今夜隻是下棋聊天,而非讀書——”他停住,神態柔和地望著她,輕聲說:“能遇到唯一幸存的幽族祖先,豈可讓這相逢時光在沉默中度過?”
他說到了“唯一”,看來,梵塵在書中的結局應是死於風幽之戰。清什鬆了口氣,繼續與他對弈。
“如今天下太平,得益於聖上賢明治國。不知安公子所求何物,竟會為此助密羽教刺皇,若是成功,朝廷又將是一片腥風血雨,動亂四起,無論怎樣,苦的是百姓。”她一邊落子,一邊不無擔憂地說道。
“真是難得。身為以人血為生的幽女,竟能如此體恤天下蒼生——”他欲言又止,唇邊漾起淺淺笑意。
清什平靜地望著他,並未回話,他便落下一粒棋子,繼續道:“昨夜,是你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廣林王,對麽?”
清什點了點頭。
“十幾年前,很多人都在戰場上見過那般冷酷殺敵的虛淵閣閣主,煊朝的三皇子,玄音。密羽教認為聖上禁幽滅幽,就不會再見到曾經的玄音,他們試圖借我之力將煊朝皇族困於絕境,但結果,隻會讓昔影重現。其實,在五意陣內的戰事過半時,我已知密羽教失信於我,未消除意界,為的是欣賞廣林王玄音,若非皇帝的愛妃受傷,我會讓火焰燃燒到最後。”他語氣坦誠,並未刻意偽飾。
清什淡然一笑。她知他不會明確回答自己的提問,不過如此解釋,她倒也覺得合情合理。
“可惜,這一切終是害得蘭妃不能為帝王延續皇族血脈。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人,至此將在宮中漸漸飄零。”清什幽歎道,以指腹摩挲著光滑的棋子。
“清什,你與書中的描述大為不同。”安東專注地望向她,淺笑低語:“你不僅體恤天下蒼生,還能憐憫命如浮萍的帝王寵妃,怎能說是‘生性薄涼,不問世事’?’
“曾經……” 清什說出兩個字,又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搖頭笑了笑。
“曾經……”安東接住了她的話,似冥想般地微微合目。“曾經,若玄音率領虛淵閣幽士反帝,今日天下之主,非他莫屬。而那位傾國傾城的舞姬,亦不會成為蘭妃。彼時,多數人是希望並認為他會為天下幽士而戰,但他無法對自己的兄弟舉起利刃,卻也不躲避,不逃離,坦然接受一切,因此接受世人的嘲諷和質疑。雖萬分痛苦,他卻深刻銘記身為皇族的責任,心係天下太平。有人論他懦弱,不過在安東看來,廣林王玄音才算是‘真幽士’。”
“不躲避……不逃離……”清什呢喃著,聲音微微顫抖,閉著眼睛將棋子落在盤上。
“嗬,這步棋,是故意讓我贏麽?”安東溫和笑語。
“幽族內亂的五年,書上,有記載吧……”清什的思緒已不在棋局上,她內心的柔弱之處被安東的一番話觸動了。
“有。”他輕聲回應。
“那五年是怎樣……”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怎樣?你在問我?噢,我差點忘了,內亂之始,你獨自離開,五年後才回到幽明山。”他的語氣中不無遺憾。
“安公子,若清什再次拜訪府上,可否借書一閱?抑或,安公子有什麽要求——”
“沒有人向你講述麽?你複歸之時,風幽之戰尚未開始,你的族人還在身邊。”安東打斷她的話,幽深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銳利。
清什不動聲色地望著他,片刻後,垂眸淺笑。“我隻是好奇,作為旁觀之人,風朝史官是如何描述幽族內亂。”她平靜低語。
既然安東暗示出他不願合作的態度,清什也沒必要在他跟前折了自己的顏麵。曆史已成,就算知曉其中詳細又如何?幽族的傳說都被篡改,何苦再追尋往昔。
“旁觀者的記載,幾分為真,幾分杜撰,安某也沒有把握,倒是願聽親曆之人講述。不過,五年間的事跡,說起來定是繁複雜亂,要不然,安某就想請你一敘了。”他說完,夾起一粒棋子,在指尖摩挲,看了看她,繼而俯視麵前的棋局。
清什沉默不語,視線也隨之移向棋盤。
“我在想,若是能通過血液獲知你關於那五年的記憶,省去講述的辛苦,豈不很好?隻可惜,魅心術、取憶術——此類幽術,我始終未能習得。不知有何秘訣?”他落下棋子,抬頭凝視她,語氣謙遜地請教。
清什被壓製的情緒總算得到些許釋放,她望著安東淺淺一笑,回應道:“雖說魅心術、取憶術是屬於九位祖先的幽術,但依安公子的才能,稍加點撥,練成亦非難事。隻是,安公子並非幽族,若想得知幽之記憶,或許……”
她頓了片刻,繼續說:“即使身為幽,想獲知同族記憶,單有‘血’無法達成,還必須得到對方的‘歸屬誓言’。”
“‘歸屬誓言’?書中並無提及……”他的語氣有些困惑。
“通過一個儀式,一方向另一方獻上歸屬誓言,至此,雙方才可從彼此的血中得到記憶,而接受誓言的一方將感知到獻上誓言一方的情緒、情感、愛與恨,苦與樂,悲與喜;獻上誓言的一方若生命垂危,接受誓言的一方可用自己的血相救。誓言一成,至死方休。‘歸屬’是一種很深的羈絆,需要強烈的意願和絕對的信任,雙方必須甘心接受,無法勉強。故實際上享有同族歸屬誓言的幽,並不多見。”清什耐心講解道。
“原來如此。細想來,與之前那局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呢……”他若有所思地說著,似自語,又似在向傾聽之人傳遞某些隱秘的意蘊。
清什的眼神漸漸蒙上一層薄霧,對麵的男子,他的氣息溫暖又陌生,他稱自己為風朝皇族後裔,他了解幽族的曆史,他能夠自如運用高深幽術,這一切,清什並不盡信。世間有太多虛幻之景,人言可畏,連承諾都可灰飛煙滅,又有什麽不能粉飾。她並不急於得到所有答案,就當做熱鬧非凡的天都又多了一個令她感興趣的人。
於是,清什不再言語,靜靜地與他下完整盤棋,認真地贏了這局。
天微亮,她起身告辭,說自己還會再次拜訪。安東回言隨時恭候,並將她送至府門外。
離開浮生閣時,清什回眸凝望他的背影,竟覺那遺世獨立的身姿有些熟悉,幽冷中帶著幾分傷感。
“浮生閣,安東。”清什呢喃自語,靜立片刻後,緩步離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