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將盡，影俠們折騰了一晚，養傷的養傷，休息的休息，附閣漸歸寂靜。而主閣中，廣林王正坐於床邊，指尖溫柔地摩挲清什冰涼的臉頰，上官雲莫則沉默無聲地靠在一旁，甚是乖巧。

    所謂“嚴密關押”，不過是玄音將兩人帶回自己房間，其樂融融的共處一室。玄音並不避嫌，深情目光片刻不離清什。

    “姐姐為何如此？樺木劍不是傷不了幽族祖先麽？”上官雲莫終於沉不住氣，帶著滿腹困惑，低聲問道。

    幽明山的族人告訴上官雲莫，廣林王是東海之仙。雖是道聽途說，不過廣林王讓他們從半翼化的狀態中複原確為事實，而他也是用利爪刺傷廣林王之後，瞬間變回正常模樣。但那時，廣林王尚不知清什和他本為異類，用身體擋住刺向清什的利爪；而今，廣林王統帥四方影俠對抗以清什為首的幽族，俘虜了兩個敵人，卻依舊以禮相待，甚至有幾分超越尋常的表現……

    “或許是因為，劍刃上沾了本王的血。”玄音沉聲回應，視線緩緩轉向他：“雲莫，你真的準備與上官族長和阿玲為敵？他們畢竟是你的父親和妹妹，不久前，你為救他們殺了兩位師弟，你雖回到清什身邊，卻依舊在意自己的親人，今後又將如何麵對？”

    “我聽山上族人說，姐姐並未打算與影俠開戰，行事低調，去村中取血也從不傷及無辜。若非蕭瑾奕之死，姐姐不會這般憤怒。如今，我願伴她左右，兩位影俠的死可算是為蕭瑾奕複仇，日後隻要不結新怨，即可避免腥風血雨，倒是廣林王您，讓我十分困惑——”雲莫欲言又止，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在你離開之後，本王無意間發現，自己與清什有著很深的淵源，即使本王統帥四方影俠對抗幽族，也並非你們的敵人，至於——”

    玄音話未說完，清什突然詐屍般地從床上坐起來，驚得雲莫向後退了兩步。

    “清什？”玄音也愣了一下，旋即緊握她的手，幽聲呼喚。

    她微蹙眉頭，緩緩睜開雙眼。

    不久前，她被沾染玄音鮮血的樺木刃刺心，雖閉目倒地，難以動彈，可意識始終清醒，能夠感受到雲莫和玄音的氣息，聽見他們的交談，隨後在一片赤紅中恍然明白，她體內正有一股奇異而強大的力量，不經意間控製了她的心智，仿佛寂滅了很久突然複蘇，並不完全屬於她，卻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那個深沉的聲音隻消停片刻，又開始作響。

    你究竟是什麽人？到底想要什麽？！

    清什在意識中拚命質問，那個聲音卻隻反複同樣的話語。終於，似中魔咒般地，清什竟跟著念了起來。

    “吾血之血，千年離散，而今覺醒，亦當合聚。不拒本真，不憐敵眾，赤紅翼神，天地獨尊。”

    無邊無際的赤紅世界裏，漸漸出現了別樣的色彩。她看見許久以前的幽兒，白衣翩躚，神情哀傷地站在不遠處。

    “我能夠掌控它，為何不相信我，為何要背叛……”

    幽兒說罷，黯然垂淚，朦朧身影轉瞬化為煙塵，飄向她的心口。

    寒冰和烈焰仿佛同時湧入清什的身體，刹那的刺痛消弭了無盡赤紅，她發現自己即將脫離意識困境，凝神之際，不受控製地猛然坐起。

    “姐姐，你怎麽樣？”雲莫快步走回床邊，單膝及地，關切地打量著她。

    “還能聽到你喚我‘姐姐’，有些恍惚。”清什柔聲低語，目光和暖地望著他。

    “剛恢複記憶的時候，我的確很痛苦，也恨過你。獨自離開後，才發現有些事根本無法抗拒。幽血的力量實在強大，既然最初之際喚你一聲姐姐，那麽作為幽的今世，你永遠都是我的姐姐。”

    雲莫回應著，眼中滿是真摯的情感。

    “對了，你說之前聽見召喚，才決定回天都。那召喚，是什麽？”

    清什隻顧向雲莫問話，也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看玄音。不過，她並未將自己的手從他灼熱難耐的掌心中抽離。

    “一天夜裏，我靜坐修行時，逐漸沉入意識深處。冥冥之中，有個模糊的人影飄向我，是位女子。我看不清她的容顏，隻見她頭上的長角，還有那異麗絕倫的灰色雙眸。隻消一眼，遂沉醉迷失，唯聞耳邊魅語低吟，天都、幽眀山、認祖歸宗。”

    雲莫緩聲講述，思緒又沉入那無邊迷霧，而麵前女子的雙眼，與意識深處的灰眸如出一轍，彼時乃至此刻，他始終認為那如夢似幻的幽影，就是清什。

    “你也看到了……”清什呢喃自語，垂下眼簾，記憶中蕭瑾奕的聲音驀然響起。

    “……但有且僅有一次，也隻有我，曾在夢中見到翼化為人形。它從天而降，緩緩地，變成一個女人，麵色慘白，頭上有對長角，雙手為利爪，身後還有一對羽翼。盡管如此，她的容貌仍異麗動人，尤其是那雙迷蒙灰眸，讓她看起來竟和你分外相像……”

    將許多零碎片段拚湊，用直覺去感應，　清什不由地皺起眉。她曾為玄音的真身顧慮，結果比預想更糟。如今，她為自己的過往憂心，種種跡象已露出殘酷的樣貌，而事實將怎樣呈現，她已有想象，卻不敢也不願深思。

    火熱掌心貼住她的肩，凝眸相視，他的目光始終溫情款款。

    “又記起什麽了嗎？”玄音輕問。

    她沉默片刻，淺笑著搖搖頭。

    “別急，耐心等待，總有一天會與真相重逢。”他柔聲低語。

    “你很期待，重逢之日？”她的語氣暗藏幾許憂傷，有些壓抑。

    他纖細睫毛在幽光中微微顫動，仿佛是察覺到她微妙的情感，宇間的光芒悄然黯淡。

    “現在，也很好。隻要能守護你左右，怎樣都好。”他垂眸輕語。

    那夜在桃林中，他知她不改今世心念，於是將全部深情化為一句‘守護’，如此隱忍令她動容，卻隻怕到時，連守護都成了奢望。

    她沉默無言，將目光轉向一旁滿眼迷茫的雲莫。

    “莫兒，有些故事，以後會講給你聽。把困惑攢下，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姐姐請說。”

    “與影俠為敵，你真的能做到？”

    “不久前，我殺了兩位師弟，姐姐你看到了。”“那種境況下，為了救親人，你隻能如此。”

    “我承認自己有心救父，也不願讓阿玲變成幽族。然血仇必報，我料想姐姐若能看在我回歸的份上放過爹和阿玲，定會以兩位師弟之命祭奠蕭瑾奕，那麽，這段恩仇即可就此了結——”

    “你應是問過山上族人，我對影俠的態度，故信心滿滿，認為此事終結後，不會再有劍拔弩張的鬥爭，你與影俠也難有針鋒相對的時候，對麽？”

    “姐姐的態度於我而言，是一份驚喜，因為在我決定複歸之際，並不知曉天都現狀和你的想法。若我沒積攢足夠深厚的覺悟，又怎有勇氣回到你身邊？”

    雲莫語氣誠懇，每次回答都毫無遲疑，清什能感應到他的決心，紅潤的嘴角在他的目光中緩緩上揚。

    “如此，就隨我回幽明山吧。”清什低語，旋即望向玄音：“現在離開，可以麽？”

    “依循你願。”他柔聲回應，眼中波光流轉。

    “我記得聖上命你嚴密看管我和雲莫——”

    “逢場作戲而已，你知道的。不過，估計梵塵晚些時候會來虛淵閣探望，看你是否已複原。”

    “說到梵塵……”清什欲言又止，將視線移向一側，片刻又轉回身前：“那夜，我本與梵塵有約，因困在桃源鎮未能按時趕赴，他遂前往幽眀山，汲取蕭瑾奕之血，知曉安東和炎軒的存在，而後又將我束縛，歸屬誓言讓他從我幾滴血中看到了桃林的經曆。他對我的隱瞞深感憤怒。秘密既已顯露，各方都將如履薄冰，平靜的表麵隨時都會破碎，我不能無動於衷，必須盡力製衡。可以肯定，梵塵不會坐以待斃，先發製人才是他一貫的作風,我——”

    “清什。”玄音突然打斷她的話，目光溫柔而沉穩：“他們現世的身份約束著彼此，萬事都會三思後行，想在中間製衡，並非難事。我會一如既往協助你。”

    他和暖低語如涓涓細流，悄然湧入她冰冷的身體。這次，她確是有些慌亂，而他眀知前路艱辛，仍堅定不移，她望著他，眼神越來越柔軟。

    “走吧，趁現在還安靜。”

    “之後的事，可以處理好？”她雖問詢，語氣並無擔憂。

    他淺笑頷首。

    “莫兒，我們回幽明山。”

    清什起身，與上官雲莫離開房間，步入晨霧彌散的庭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