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什在山間獨坐冥想了幾個時辰，直到夜幕降臨，才喚來上官雲莫，令他帶幾個族人去村中取血。清什打算在覓食這件事上不再親力親為，他們終歸要學著獨立，不傷人命而飽腹是幽族必備的技能。

    雲莫是個優秀的指引者。經曆翼化之後的他成熟若百年幽族，頭腦靈活，技藝精湛，謹慎穩重，確為不可多得的有力助手。也多虧雲莫歸來，現在無心顧及族人的清什，才能安靜梳理自己複雜的思緒。

    這世間最難消弭的，莫過於愛與恨。它們潛藏在平靜水麵下，卻始終暗流洶湧，尤其對經曆漫長歲月的幽族而言，更為頑強。

    鬱芊芊、清顏，這兩個女人的死和五年內戰之殤橫亙在炎軒、安東與梵塵中間，那染血的溝壑或許隻有更多的鮮血才能填補，也可能，永遠無法除去。

    桃林的對峙讓清什意識到，“製衡”早已注定是一廂情願的奢求。那麽如清顏安東最初的理想那般，煉成將幽族變為凡人的丹藥，是否可以解決一切？彼時，清什單純地相信了，因為百年來安東一直在尋找奇異之物，堅持不懈地煉製丹藥。

    如今看來，安東的堅持僅是為了清什，為了不讓她卷入今世的同族紛爭，讓她有機會成為凡人，遠離血雨腥風。而他們與梵塵的恩怨，卻一定要有明確結局，勝者存、敗者亡，或是，同歸於盡。

    現今的事早就有了。清什垂眸苦笑。她再度遭遇相同的困境，與六百年前如出一撤。安東和炎軒化身為清顏的複仇者，梵塵則依舊是她眷戀的男人。不過這次，她不會再怯懦逃離。盡管化解仇恨的希望無限渺茫，她仍將竭力追尋，那微弱的光芒哪怕在最遙遠的天際，她也會用全部的力量走向它。

    清什感受到血氣深處蓬勃的信念，緩緩現出一絲笑容。但很快，她又苦惱地皺起眉，起身眺望燈火明滅的天都城。

    玄音，問緣，她體內的奇異之力，最初的故事……

    清什需要關注和擔心的，不僅是同族間的舊怨，還有她自己與幽兒的故事。層層交疊，事事相連，真相還未全部展露，一切向遠方的思索遂成徒勞。

    清什搖頭笑笑。不會老去的幽族，看似有著無限未來，卻也隻不過擁有“當下”這點可憐的光陰。

    還是去見梵塵吧。長夜漫漫，就這樣耗在山間實在浪費，雖然早些時候他說了刻薄無情的話，但清什隻是有些傷懷，並未感到痛心。

    悄然潛入長明宮，梵塵未在其間，周圍也沒有他的氣息，偌大華屋內，夕禾跪坐床邊泣不成聲，旁邊兩位宮女想要扶起她，又見她悲傷不能自已，便先從一側退下。

    清什飄行至夕禾身側，施用魅心術讓她睡去，而後點嚐她的血。

    原來，正準備沐浴侍寢的夕妃，突然間接到將她貶為庶民並勒令立即出宮的聖旨，遂花容失色，踉蹌奔至長明宮卻不見聖上蹤影，隻被公公告知聖上旨意不容違背，勸她趕緊收拾行裝出宮。於是，對聖上一片癡情的夕禾跪地痛哭，不願相信這一切。

    卻原來，梵塵爽快地答應送夕禾出宮，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將全部愛戀都獻於自己的姑娘，就算悲傷自盡，也不會狼狽離開皇宮。

    那麽，就把她帶出宮，完好地送回安東身邊吧。至少不要讓夕禾的死，為舊怨再添新恨。

    清什正欲扶起昏睡的夕禾，熟悉的氣息隨風潛入，她皺起眉，望向漸近的頎長身影。

    “讓我帶她走吧。或是施用魅心術，讓她暫時忘卻你，回到安東身邊。”清什平靜地說著，語氣很是誠懇。

    “好啊，不過有個條件。”梵塵不以為然地回應，沉穩的目光有一絲冷漠。

    “條件？”

    “既然都在跟我講條件，那以後諸事，我也要講，我的條件。”梵塵不緊不慢地說著，走到她身前，以指尖抬起她的下顎：“讓你帶走夕禾的條件是，今夜，你來侍寢。”

    清什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神色淡然地點了點頭。

    梵塵蹙眉，驚訝於她內心的從容。難道他在林中對她說的那些話絲毫沒有傷到她？而此刻，他輕浮地對待她，就像對待那些乞求愛戀的女子，為何她依然不為所動？她應該傷心痛苦，後悔自己失去了他的信任，黯然垂淚才對……

    清什解開腰間束帶，抬手撫肩，紗衣滑落，蒼白肌膚如雪般耀眼。

    你感受到了麽，梵塵。我那未曾動搖的心。

    如果這是你喜歡的方式，一切依循你願。

    如果殘忍輕浮地對待我，能稍微平息你的怨怒，我欣然接受。

    她眼中的霧氣纏繞著他的倒影，他望著那雙清冷的眸子，越沉越深。還是抗拒不了麽，他明明已決定不再被她迷惑……是歸屬誓言在作怪吧，她知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思，遂利用之，想要以此攻陷他……

    不要鬆懈，不可相信，不能露出破綻。

    梵塵淡漠一笑，將她拽進懷裏。她的灰眸沒有讓他感到平和的溫暖，隻有讓他迷亂的冰冷，仿佛被拽入千年寒冰之下，卻不想掙紮……

    翩然轉身，將她推至牆角，凝眸相視之際，他覺察到自己雙手的輕微顫動。但他很快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粗暴地扯下她尚未褪盡的衣衫。

    一聲淒厲的尖叫響起，不過這驚呼聲並非來自平靜淡然的清什，而是從宮門外傳入。

    清什發現夕禾不見蹤影，而她與梵塵同時嗅到了，火焰的氣息。

    夕妃娘娘在長明宮外，引火**。

    不久前，當夕禾從昏迷中蘇醒，見到青衣女子香肩半露的背影；見到聖上眼中消弭了世間一切，隻留有那臉色蒼白的女子，瞬間萬念俱灰，於是便持了盞油燈，在宮門外將自己燒成火人。

    一位侍女見到此景，驚嚇叫喊，攪了梵塵的好事，或是說，將他從即將忘我的沉淪中解救了出來。

    夕禾也因此得到及時救助，保住了性命。隻可惜，容貌盡毀。

    梵塵不想此事散播，勒令幾位目擊者必須守口如瓶。待他們退下後，清什從簾後走出，望著重傷昏迷滿臉血糊的夕禾，緩緩皺起眉。

    “我會把夕禾帶回安東身邊，告訴他，這是我的錯。”清什沉聲道。

    “無需此言。”梵塵垂眸，夕禾的慘狀並未喚起他絲毫憐惜。

    “不管你如何解釋，他們恨的人，永遠隻會是我。”他望向她，眼中流淌著幾許蒼涼：“你不曾得到，也難以體會痛徹心扉的失去，無從知曉何為真正的愛與恨。清顏的死、幽族的滅亡雖令你悲傷，但如今，你皆已尋到能夠釋懷的理由。所以清什，我很羨慕你，明智地逃離那五年腥風血雨，忘卻煩惱遊曆世間，有的隻是那單純而又強大的執念……你無需改變，清什。你依然可以選擇遠離，像當初一樣，不讓兩難的自己卷入同族的紛爭，冷眼旁觀這場我與安東炎軒的博弈。因為你所幻想的願景，不過是異想天開，你永遠無能為力。”

    清什沉默地望著他，憂傷漫過心扉，為他，也為自己。

    “我先帶夕禾走了。”她幽聲低語：“明夜若無他事，我還會來宮中見你。”

    清什說完，將夕禾扶起，如魅影般旋出宮門，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梵塵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苦澀地笑了笑。

    伴著星光，清什飛速趕到桃源鎮，將夕禾送至旖旎軒。

    安東已於傍晚時分離開鎮子，有消息說青州出現曠世神器，他遂動身前去查探。

    炎軒本打算讓旖旎明早去浮生閣等候夕禾歸來，不想清什深夜造訪，將燒傷昏迷的夕禾送來。

    “夕禾對梵塵一片癡心，寧死不離，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就算醒來也難獨活。是我疏忽了。”清什語氣沉重。

    炎軒望著夕禾殘破的容顏，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梵塵已兌現承諾，隻是未料夕禾性子如此之烈，一心癡情於他。”炎軒望向清什，平和的眼神中湧動著光輝。

    “旖旎會盡力幫夕禾修複容貌，我和安東也會細心照顧她，讓她好好活下去，重新開始。”

    炎軒的回應在清什意料之外，確是令人欣慰。雖說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但目前看來也隻能如此。

    “那麽，我先告辭了。”清什沒再多言，轉身前行，飄忽的影子瞬間消隱在林中。

    片片桃花從幽暗中飄來，繞著炎軒飛舞，旋即化為玲瓏女子。

    “真的決定了，讓夕禾變成她？安東知道，可是會生氣呢。”旖旎靠在他肩頭，柔聲軟語。

    “這是天賜的機會，怎能放棄？何況夕禾已成這副樣子，讓她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變成那個女人。安東會理解的。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炎軒說著，嚴肅的麵容上浮現一絲笑容：“開始吧，旖旎。照著那副畫像，完美地將她雕刻出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