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塵是位雷厲風行的君主。安東的要求，他皆已迅速達成。

    夕禾雖引火**，但總歸是活著離開皇宮，而天明時分，遣散影俠的聖旨亦抵達虛淵閣。

    玄音昨日歸來時，玉南上官世家已先行離開。眾影俠期待廣林王指引今後事宜，但他沉默未言，獨坐房中撫琴，半天一夜，等來了宣旨的公公。

    聖旨上未聲明遣散影俠的理由，於是，所有問題便湧向玄音。

    “聖上的心思，並非我等可隨意揣摩。諸位，恕本王難違聖命，請即刻打點行裝離開吧。”玄音的解釋很簡潔。

    “幽魔未滅，我們怎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一位家族的長老說道。

    “這已不再是本王應過問之事。”玄音沉聲緩語。

    “閣主！”一位中年影俠大步走到他麵前，神色凝重：“幽魔以人血為生，終究與世難容，今日若不滅之，他朝必將興風作浪，危及國家社稷黎民蒼生！想必聖上最初也是為此召集天下影俠至此。但想來，或許是聖上看到我等力量有限，麵對幽魔通常束手無策，不能速將其鏟除，反倒將幽魔激怒更難收場，所以才決定遣散我等……但是閣主，百年前幽魔極盛之時，風朝與四方影俠同心協力，不畏艱難苦戰多年最終滅幽，如今依然可以！隻要天子有意，可以招募訓練更多影俠，壯大我方力量，而不是妥協僵持，坐以待斃啊！”

    影俠說完，周圍即刻響起不少附和的聲音。

    玄音沉默不語，深邃的目光令人捉摸不透。

    “各位影俠是否忘記了，廣林王並非隻是廣林王？”伴著柔和又堅定的語聲，優雅的鈴蘭夫人款步走來。

    “神也好，仙也罷，廣林王終究淩駕於凡俗世人之上。倘若幽族危害蒼生，意圖顛覆國家社稷，身為煊朝皇族的廣林王又怎會坐視不理？無論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危害國家百姓，就都是王爺的敵人。諸位，滅幽是影俠的宿命，難道離開虛淵閣，沒有朝廷的協助，你們就放棄麽？想必先行離開的上官世家，依然在天都附近，不滅幽誓不罷休。你們也就莫要再為難王爺，今後的路，自行抉擇吧。”

    她鏗鏘有力地說完，走回玄音身側，緊緊握住他的手。

    鈴蘭的一番話句句在理，無人能駁，各方影俠聽罷，也便不再有所言論，陸續散去了。

    “蘭兒，這些話是誰教你的？”玄音溫和低語。

    “王爺何出此言，蘭兒自己就說不得這些話麽？”鈴蘭望向他疲憊的麵容，目光中流淌著深深哀愁：“發生了這麽多事，蘭兒雖不知所有，但聽聞所見足以令人反複思量。王爺徹夜撫琴，蘭兒也輾轉難眠。記得那日王爺說，無法再給蘭兒紅塵之愛，細想來，並非因為仙與人之殊途，而是，王爺心裏已經沒有蘭兒的位置了吧……”

    玄音望著鈴蘭消瘦許多的臉龐，指尖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滴。

    “蘭兒的心好痛……”她哽咽著撲進他懷中，啜泣道：“怨隻怨蘭兒被寂寞流言所惑，未能守身如玉等到王爺歸來……蘭兒好後悔……可是王爺，她是幽……阿玲與那幽族男子的結局如此淒慘……王爺是仙人，又怎能……”

    玄音輕柔地將她推開，沉聲低語：“蘭兒，本王注定負你此生，如果你肯原諒本王，就不要再如此痛心，放下過往，重新開始。”

    “你為什麽要承認呢……”鈴蘭啜泣呢喃，無力跪坐在玄音腳邊。

    那日，玄音宣告自己並非凡人，剛從深淵爬上的鈴蘭又墜下懸崖。她拚命抓住了崖邊的樹根，在半空中飄蕩。她告訴自己不能鬆手，她與影俠一同像模像樣地修煉起“仙術”，甚至暗中向江湖道士尋求長生之藥，鈴蘭努力相信玄音之所以不能再予她紅塵之愛，是因人仙殊途。然而，她又怎能對玄音眼中為他人而生的憂鬱視而不見？還有那些影俠們之間的傳聞。回想之前種種，那一抹青色的幽影讓她再難握住幾近枯萎的樹根。

    鈴蘭是個聰明的女人。很多事早已看清想明，隻是不願麵對罷了。

    “蘭兒”玄音柔聲喚著她的名字，但語氣中再也沒有昔日深情。

    他俯身將她扶起，目光溫和，卻平靜得令她心寒。

    “王爺，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修仙之術，對麽？”她問道。

    他無奈淺笑，點點頭。

    “你也會極力與幽族和平共處，上官煜看穿了這點，所以……”她呢喃自語，旋即苦笑垂淚。

    “蘭兒，原諒本王。”

    玄音並非沒有一絲心痛。他與夜鈴蘭相識相戀的記憶仍清晰存留，隻是那段情已被淹沒，或是說被消弭了。但玄音畢竟是性情中人，神印開解記憶複歸後，情感更加豐富敏銳。痛苦的鈴蘭讓他深覺愧疚，若知今生會遇見清什，他便不會與鈴蘭結緣，鈴蘭是因他，才遭遇種種磨難。

    “王爺，蘭兒別無他求。但如果蘭兒能如你一般長生不老，王爺會讓蘭兒永遠陪在身邊麽？”她不再流淚，神色有些恍惚，幽幽發問。

    玄音微笑著點點頭。

    她尚未從痛苦中走出，不能剝奪所有的希望。

    “今夜在音蘭居為本王跳舞，可否？本王已經很久沒看蘭兒跳舞了。”他柔聲道，神色和暖。

    鈴蘭垂眸頷首，露出一絲輕鬆的笑容。

    夜幕降臨，玄音未能如約而至。他被聖上召入宮，說是有急事相商。走的匆忙，未來得及告知鈴蘭，令齊威代為傳達。

    然而齊威並未在音蘭居發現鈴蘭的蹤影，問及凝月白秋，兩人也不知究竟。想來可能是夫人已知王爺離府，遂獨自出去散心，便不再多尋，回房讀書去了。

    夜色朦朧，清什在幽明山下遇到一位稀客。她正準備去見梵塵，卻被臉色慘白的女子攔住去路。其實她早已察覺到人血氣息，不料竟是深居淺出的鈴蘭。

    夜鈴蘭與清什四目相對之際，非常迅速地拔下手中小瓶的塞子，將裏麵的藥丸悉數吞下。

    “我已服下劇毒……用你，你的血，把我變成幽......”鈴蘭的聲音有些顫抖，目光死死盯住清什。

    清什皺起眉，如幻影繞過鈴蘭，取了她幾滴血，放入舌尖點嚐。

    “這個玄音，真是——”清什無奈低吟，望向神情痛苦的鈴蘭。

    玄音表明殘酷真意，卻又留下一絲希望，萬念俱灰的夜鈴蘭決定孤注一擲。既然無法修仙，要麽一死解脫，要麽變成長生不老的幽，永遠追隨在心愛之人身邊。於是她帶著毒藥來到幽明山，將賭注壓在清什身上。

    “啊……”鈴蘭發出痛苦**，跪坐於地，雙手按著胸口大口喘氣，嘴唇愈發紫黑。

    “用這種方式為難我，倒也算聰明。”清什呢喃低語，眼中有幾分苦澀。

    她扶起虛弱的夜鈴蘭，幻行回到山間。

    族人們見清什帶了一個美豔女子，全都圍上來湊熱鬧。碰巧從外尋食的上官雲莫一行人也回到幽明山，大家七嘴八舌地炸開了鍋。

    “安靜！”清什神色嚴肅，眾人隨即噤聲，向旁側散了散。

    “她將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沉默片刻，清什平靜地說道。

    周圍又響起窸窣的議論，不過大家都非常克製，盡力壓低音量。

    “她是——”上官雲莫仔細端詳著幾近昏迷的鈴蘭，眉頭微蹙。

    “莫兒，你雖未曾見過她，卻一定聽說過她的名字，天都第一舞姬夜鈴蘭。”清什幽聲回應。

    “鈴蘭……她是廣林王的——”上官雲莫恍然想起一些故事，望向清什，欲言又止，目光不無憂慮。

    清水垂眸頷首，繼而緩緩抬起眼簾，指尖劃開自己的手腕。

    “姐姐！”雲莫低聲呼喚，拉住她的手臂。

    “她在我麵前服下毒藥，要麽死，要麽成為幽。她死了，玄音會負疚一世，讓她成為幽，玄音雖不會高興，但至少遂了鈴蘭心願。”清什回眸望向雲莫：“來幫我吧，莫兒。”

    上官雲莫鬆了手，無奈地走上前，將夜鈴蘭攔腰抱起，與清什一同去往山中溫泉。

    將鈴蘭放入溫暖的水中，清什將自己的幽之血灌入她口中，繼而割開她兩隻手腕，釋放她凡人的鮮血。泉水很快被染紅，像是深秋的楓葉，一片片暈染彌散。

    清什想到此事還是盡早讓玄音知曉為好，遂囑咐雲莫照看鈴蘭，趁著夜色前往天都。

    自從影俠幽族之事傳遍民間，夜晚的天都城再沒有昔日那般喧囂，街巷冷寂，人跡稀少。

    清什並未急著趕路，她漫步在城內，月色蒼白，涼風蕭瑟，四周一副淒淒之景，她卻反而覺得十分放鬆。

    她一邊走一邊仰望夜空星辰，深感愜意。

    恍然間回眸，竟發現身邊多了個人影。她驚愕，但並未停下腳步，望著那近乎透明的影子，與他並肩同行。

    他眉目如畫，明亮的眼中藏著亙古星辰，額間印記完美如神工。

    她試著去握他的手，但觸到的隻是虛空。

    這便是她能憶起的零碎片段麽，夢境般令人迷醉的幻像……

    緩緩地，他側目望向她，溫暖的笑容將天地覆蓋。她也笑了，笑得開心　又甜蜜，不，並非是她，他眼中倒映的燦爛容顏，是許久以前的幽兒。

    清什專注地望著那幻影，直到它如朦朧煙塵，消散無蹤。（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