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原是幽冷空寂。當迷霧升起，更不見其中光影。

    當清什心無雜念地聚起意之力時，周圍的氣氛瞬間變幻。她前行一步，對麵的影俠和民眾就後退一步，隻有上官煜原地不動。

    人群中，一位影俠聲音嘹亮。

    “諸位，拿好分給你們的那兩種藥，記得每天按時服用。一種可以讓你們抵禦幽族祖先的魅心術，一種可以讓你們的血產生弱化幽族內力的效用。現在，請諸位即刻撤離，這裏交給我們！”

    天都的民眾逐漸散去，清什麵若冰霜，停在上官煜身前。

    “風幽決戰之前，我幾乎未傷過影俠性命。但無論如何，那已是六百年前的恩怨。這一世，我為阻止玉南影俠去漠城圍剿族人，殺了兩個影俠。然後，你們又將我珍視的蕭瑾奕殘殺。為了替瑾奕報仇，我借雲莫之手處決了兩位影俠，如今，你們又殺了我的兩個族人。多少，我們算是扯平了。”

    清什緩語，整個人始終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讓天下人與幽為敵、想盡辦法斷我們的血源，這些，你隨意。但是上官煜，這世間我所珍視的人不多，族人、朋友，寥寥無幾。在我們已經決定不傷無辜性命，選擇與凡人和平共存時，你若仍打算毀滅我們，傷害殘殺我在意之人，我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大開殺戒，塗炭生靈。”

    清什說完，揮了一下手臂。自她周身旋起強勁的風，衝向四麵八方，上官煜和影俠接連後退，有人甚至摔坐在地。

    清什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扶起受傷的雲莫和族人，與隨後趕到的夜鈴蘭一起幻行如影，飛快消失在夜色中。

    此次事件後，天都城以及附近村莊的血源已不再可靠。大多數民眾因服用影俠分發的丹藥，血中都已含有削弱幽族意之力的效用。一些渴望建功立業卻報國無門的誌士轉而投身影俠行列。雖然沒有朝廷支撐，上官煜成功利用這次事件在民間掀起反幽抗幽的浪潮。

    清什不得不再次加固幽明山的血咒結界，以保證族人安全。這次加固耗費她大量血氣，加上她和族人們已有兩日未能汲血進食，愈發虛弱。

    深夜，清什潛入皇城。如今，隻有皇宮的血源相對純淨，為了族人，她必須向梵塵求助。

    她很想見梵塵，卻又感到不安。

    那個名為“芊芊”的琴師，還在他身邊麽……

    亭台水榭，月色如玉。清什聽見悠揚樂聲，飛快地繞過回廊，遙遙望見湖邊人影。

    這是什麽……琴簫和鳴？一人撫琴，一人吹蕭，目光流轉，傳的全是點點柔情……

    梵塵依然沒有察覺到清什，他沉浸在樂音中，眼裏映的是那撫琴女子秀美的容顏。

    一曲奏完，梵塵放下玉簫，向撫琴女子伸出手。女子離席，姿態恭敬，指尖如翩躚蝴蝶，落入他掌心。拽佳人入懷，反複摩挲她的臉頰，仿佛那是世間珍寶；鼻尖交錯，蜻蜓點水般地觸碰她的唇，似乎是怕傷到她半分。

    清什突然感到頭暈目眩，綿軟跪地，飄忽的身體向前傾倒。

    這一刻的虛弱終於讓梵塵的目光轉向昏暗樹叢旁。他讓芊芊在亭中等待，快步走到不遠處的樹後，扶起蒼白的幽女。

    “血氣竟這般虛弱……發生了什麽？”他的聲音格外柔和，卻是陌生得令人心酸。

    清什靠在梵塵臂彎，目光迷蒙。她努力讓自己保持沉靜，緩聲講述了事件經過及他們目前的處境。

    “隻能如此了。以後就到宮裏來取血吧，這麽多人，隨便你選。”他的神色，愈發不像她認識的那個梵塵。

    “她，也可以麽？”清什呢喃，望向亭中獨坐的女子。

    梵塵笑著搖搖頭。“她是我的。”他說。

    “比起鈴蘭與夕禾，她，有何特別之處？”清什聲音微顫：“隻因，她也名，芊芊？”

    “十多年前，我遇見太子玄華時，驚歎這世間竟有與幽族始祖容貌相同的凡人。於是，玄華隱匿了我，我成就了玄華。的確很奇妙。但直到看見她，我才開始思索，這世間是否真有‘天意’一說。千百年間，走遍這天下，閱過無數容顏，卻在成為煊朝天子時再見昔顏。”

    他柔聲說著，望向亭中麗影。

    “昔顏……”清什覺得自己快哭了。

    “當然，此‘芊芊’非彼‘芊芊’，隻是，當被我親手埋葬的容顏重現眼前時……”他沒有繼續言語，眉宇間聚起哀怨。

    被你親手埋葬的容顏重現，喚起了你藏起千年的柔情，喚起你最初的愛與無盡的思念。你知曉她們並非同一人，可你望著她，就像望著最初的那個人。沒錯，她是你的，千百年來，都隻是你的，而你的心，也隻屬於她……

    清什在心中自語。她緩緩起身，垂下眼簾。

    “我走了，梵塵。”她藏起眼中光影，不想讓他察覺到自己的心思。

    然而，什已歸塵，他無法回避。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痛苦。但他並不想阻止，因為這種體會讓他覺得珍貴無比。此“芊芊”的出現的確喚醒他最初的愛戀與思念，卻也讓他想起彼“芊芊”的死。愛與恨相依共生，他心中的脆弱，仿佛被無限放大，而似乎隻有讓清什這樣痛下去，他才能感覺到些許平靜，才能堅信自己還是那個強大的幽族始祖。

    梵塵目送清什纖細的背影沒入暗夜，回到芊芊身邊。芊芊失了記憶，梵塵從她的血中見不到太多色彩，隻有林娘與蘭夜坊的舞姬。她體質很弱，梵塵給她服用塵水，讓她看起來紅潤一些，那個芊芊可是個活躍潑辣的姑娘，不像她這般孱弱。梵塵想著，不由自嘲地笑了笑。無意間，他竟想把此“芊芊”變成記憶中的樣子。人一旦變得兒女情長，真是件麻煩的事。

    清什在宮中偏僻之處取完血後悄然離開。她始終輕飄飄的，視線也一直模糊著，有幾次差點把水袋仍在半路。回到幽明山時，族人們已經飽腹。原來安東和炎軒不久前聽聞廟會事件，了解到清什他們的處境之後，即刻從密羽教眾那裏備足鮮血送來。

    危機時刻，安東和炎軒決定向幽明山族人亮明身份，給大家忐忑的心裏添了一絲慰藉。

    “謝謝你們。這樣，我就無需每夜去宮中取血了。”清什有氣無力地說著，目光哀傷得讓人心疼。

    “炎軒，你先在山上照看大家一夜。我和清什有事要辦，等她回來時，你再離開。”安東吩咐道，炎軒點頭回應。

    “姐姐，你——”上官雲莫看出清什的異樣，正要上前詢問，被安東以手勢阻止。

    他歎了口氣，握住清什的手腕，幻行下山。一路疾行，安東將她帶到桃源鎮的白花山坡上。

    “清什，我不知發生了什麽。但我知你不想在族人麵前顯露脆弱，可是不要勉強，更無需壓抑忍耐。這裏沒有別人，如果——”

    “幻滅了……”她的聲音幽幽響起，潮濕如雨。

    安東望向她，眼中閃動著憐惜。早些時候，他從林娘那兒得知梵塵留下琴師“芊芊”，而如今，清什應是已經見到……

    “有無盡時光，就有無窮希望。幽族的心之所以格外堅韌，大抵緣乎此。我雖知希望不會永存，但從未想過幻滅降臨之時的景象……”清什有些哽咽，她垂下眼簾，蜷起顫抖的手指。

    安東皺起眉，前行一步。

    “你先回去吧，安東。”她轉身，望向慘白的月：“讓我自己待會兒，就好。”

    她似在周圍豎起無形的屏障，任誰也無法靠近。安東感到幾分愧疚。此刻，他已沒有資格言說。他無聲離開，漸行漸遠。

    她如冰雕般站在，無言無聲，紋絲不動。過了許久，她覺得有些倦了，遂背靠圓石坐下。思緒空蕩沉寂，她抬頭望向月夜，目光虛無。

    驀然間，暗幕裏劃過一道淡藍的光。幽寂灰眸閃動，追隨那柔光，飄然下落。

    光芒凝成影，漸化為人形。

    衣袂隨風飛舞，長發漆黑，融於夜又顯於星月。他步履緩緩，優雅而高貴，仿若君臨天下，平和之中威嚴彌散。

    他額間火焰般的印記襯托眉眼深刻，傾世姿容令人神往。

    熱浪繚繞，層層湧向她。

    她似乎被束縛了，甚至連眼睛，也無法眨動。

    是幽兒記憶中的景象麽？莫非初見之地，總能將片段呈現……

    他停在她身前，單膝及地。目光，溫柔如水。

    “清什，我回來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