硨磲國使者如期而至。浩浩蕩蕩的進貢隊伍抵達天都，持續三日的廟會隆重開啟。因虛淵閣遣散影俠的消息已家喻戶曉，民眾自然認為危機解除，何況真正見過幽族的人並不多，大家也就逐漸淡忘此事，放鬆地走街竄巷，寂靜許久的天都又喧鬧了起來。

    繁華不夜城熱鬧非凡，卻是憋壞了山上的幽族。他們自從那次大鬧天都之後，再也沒去過城內，除了最近上官雲莫偶爾能帶幾個人去附近的村子轉悠，很多人都沒有機會下山。他們開始向上官雲莫抱怨，希望他能和清什提議，讓他們也去廟會湊湊熱鬧。

    雲莫一開始覺得這簡直無稽之談，後來架不住他們軟磨硬泡，甚至鈴蘭都參與其中，隻得無奈向清什稟告“民意”。

    “也好。”清什竟然爽快同意。“不過山上要有人留守，你每晚帶幾個族人去天都，注意不要走散。另外，硨榘國來了不少使者，他們喜好蒙麵，為安全起見，你們可裝扮成外國人，覆住麵紗，畢竟影俠尚在城中。”

    “姐姐就如此放心麽？”雲莫目光溫柔，認真地凝視著她。

    “你將大家照料訓練得很好，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我還需擔心什麽呢？這也正是我想要感謝你的……莫兒，謝謝你原諒我，謝謝你，回到我身邊。”　清什柔聲緩語，笑容淺淺。

    雲莫安靜地望著她，心裏泛起深濃暖意。起先，的確有恨，到如今，卻已是心無雜念，隻願永世追隨。她在他眼中，一如初見，美得令月光黯然失色。

    雲莫謹遵清什意願，每夜帶一批族人去天都感受人世繁華。大家也都非常乖巧地扮成蒙麵的硨榘人，返回時順便去村裏取回族人們所需的芬芳鮮血。

    清什在山上守了兩夜，主要是教導鈴蘭學習幽術。鈴蘭悟性極高，短時間內便已熟練掌握數項生存所需技藝，也能夠很好自控。第三夜，清什便親自帶鈴蘭下山，上官雲莫和剩下三個尚未去逛廟會的族人陪伴同行。

    路過虛淵閣，得知廣林王尚未歸來，鈴蘭的神色有些落寞，清什遂囑咐雲莫照看好其他人，帶著鈴蘭去皇宮看宴會表演，約定兩個時辰後在城門外碰麵。

    今夜，聖上在宮中舉辦宴會招待硨榘使者，文武百官悉數到場，好不熱鬧。清什和鈴蘭穿上硨榘女子的服裝混在人群中，站在一旁觀看歌舞表演。

    宴會開始前，梵塵一襲華服在侍女護衛的簇擁下走向禦座，那高貴迷人的姿態惹得眾人引頸仰望，當然，也包括清什。

    鈴蘭側目，不經意瞥見清什眼中的波光。

    “清什，你……”鈴蘭低吟，驀然間，梵塵的視線轉向蒙著麵紗的兩人，鈴蘭愣了一下，旋即握住清什的手腕。

    梵塵微揚嘴角，而清什灰冷的眸中，暖意融融。

    “清什，聖上……聖上他是……族人……”

    鈴蘭沉聲呢喃，清什頗感意外，就算再靠近一些，也隻有祖先、以及祖先與自身血脈之間能感應到對方的同族氣息，鈴蘭卻在這麽遠的距離發現了梵塵的秘密。看來，鈴蘭作為幽族，應是很有天賦。

    遲早要告訴她這些故事，既然已經察覺，現在言說也無妨。清什想著，附在她耳邊簡單講了幾句，鈴蘭的秀眉皺起舒展，舒展又皺起，最終還是緩緩舒展，嘴角漾起一絲淺笑。

    “原來，你戀慕之人，並非玄音。”鈴蘭低語。

    清什微笑，斜睨著她，目光柔靜溫和。這感覺真是奇妙，像好姐妹般說著悄悄話，琢磨著對方的小心思，她依賴著自己，而自己對這位血脈後裔，也產生了越來越深沉的感情。

    宴會表演開始，硨榘舞者一連跳了幾個精彩舞蹈，濃濃的異國風情惹得台下掌聲陣陣。梵塵也表現出很高的興致，隻是目光時不時地瞟向清什，兩人似乎在眉目傳意，鈴蘭則不斷湊在清什耳邊低語，直引得她忍俊不禁。

    最後登台的，是蘭夜坊的舞姬和琴師。蘭夜坊特別為此番盛會排練了新的舞蹈，十幾位身姿輕盈的美人兒一上場，眾人便歡呼起來。

    “論姿色身段，這些姑娘就算加起來也不及你十分之一。”清什靠在鈴蘭耳邊笑語。

    “竟然聽到你這樣的誇讚，真是……”鈴蘭似乎有些受寵若驚，垂眸淺笑。

    琴聲婉轉，長袖起舞，清什身邊的硨榘使者看的目不轉睛，她默笑著，轉眸望向梵塵。

    梵塵……

    他的目光……

    梵塵沒有再默契地迎住清什的視線，他的目光緊緊地落在台上一角。紋絲不動，片刻不離，全部的神與意都集中在那一處。

    清什從未見過梵塵這般神色，無論是眼中流轉的波光，還是眉宇間深藏的情，都蒙上了一層令她心酸的陌生。

    清什順著梵塵的視線望去，舞台的一角，坐著位容貌秀美的白衣女子。她是琴師之一，垂眸彈著七弦琴，纖細的眉間凝著絲絲憂愁。

    那隻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凡間女子，清什凝神感受她的血氣，有幾分香甜，卻非上品佳肴，為何梵塵會顯露如此神色，驚訝、悲傷、還有深深的，眷戀……那分明是，凝望愛人的目光……

    舞蹈快結束時，蘭夜坊的現任坊主林娘，在太監的引領下走到禦座旁。清什聚起全部意之力，消弭了樂聲和嘈雜的人聲，聆聽遠處的交談。

    “那位彈奏七弦琴的女子，何時到的坊中？”梵塵問。

    “回稟聖上，芊芊姑娘一月前被父母賣到蘭夜坊，舞姿身段都沒得挑，可惜前些日子排練時摔傷，不僅失了記憶，腿腳一時半會兒也好不起來，隻能讓她先當琴師。”林娘答道。

    “你方才說，那位女子的名字是——”梵塵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姓氏不清楚，來時隻知她名為‘芊芊’。”

    “芊芊……宴會結束後，帶她到長明宮見朕。”

    “遵旨。”

    “退下吧。”

    ……

    “芊芊……”清什呢喃著，失了魂般地望向梵塵。

    然而，梵塵眼中唯有撫琴的白衣女子。他似乎沉浸在一種朦朧而又恍惚的幻境，隻見芊芊，完全忘記了清什的存在。

    “清什，你怎麽了？”鈴蘭轉眸看到她微紅的眼眶，立即握住她的手。也許是血脈之間的感應，鈴蘭逐漸察覺到她急轉直下的心緒。

    清什摘下麵紗。她感覺透不過氣，可她根本無需呼吸。她的指尖在不停顫抖，她望向鈴蘭，微開紅唇。

    “我——”

    “清什姐姐！”

    一個急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人群中鑽出一個較小的身影，閃到她麵前。

    “阿玲？”清什皺起眉頭。

    “可算找到你了，清什姐姐”阿玲麵色紅潤，氣喘籲籲地說著：“哥哥出事了！”

    清什反應了一下，才想起阿玲說的“哥哥”是上官雲莫。

    “別急，慢慢說。”清什將她拽到一邊，鈴蘭也緊隨其後。

    “哥哥第一天和幾個幽族在城裏逛廟會時就被影俠發現了，爹知道後就想出一個計劃，他找來幾位反幽死士，今夜讓他們帶上噬魂香走在人群中，結果，結果——”阿玲急得一時語塞。

    “什麽是噬魂香？”鈴蘭問道。

    “促使幽族本性大發的一種香料。百年前影俠就開始用其當做誘餌，捕獵幽族。”清什簡要解釋，神色嚴峻：“現在情況如何？”

    “我、我起先根本不知我爹的計劃，是遇到哥哥才知道，是哥哥讓我來宮中尋你……除了哥哥之外，那三個幽族把帶著噬魂香的死士全部、全部，殺了！而且是直接咬斷脖頸！旁邊的人都嚇壞了，但也有很多人留下來，和影俠一起把哥哥他們圍住……”阿玲喘著粗氣，眼裏含著淚：“清什姐姐，求你快去，不要讓他們父子相殘……”

    “蘭兒，我們走。”

    清什翩然轉身。離開時，她回眸望向梵塵。

    宴會已結束，梵塵也正準備起身退場。可是，他依然沒有看到清什。而那位白衣女子，則在宮人的引領下，緩步走向幽深的宮闈。

    清什無法集中意念。她幻行的速度慢了許多，差點落到鈴蘭身後。許多如煙紅葉向她這邊飄散，她咬了下嘴唇，旋即加快速度。

    抵達事發之地時，十幾隻毒血劍飛來，清什心亂如麻，未能悉數躲開，讓一支箭沒入小腹。若非問緣的劍已讓她對此免疫，估計此刻她又要變成木頭人了。

    她皺著眉拔出箭，形如幻影，瞬間衝破影俠的結界。

    周圍躺著幾個依舊散發噬魂香餘味的男子屍體，上官雲莫身上染著血跡，跪坐在一旁。另外三位族人……隻剩下一個。

    “對不起，姐姐……我沒能保護……”雲莫仰頭望向她，眼中泛著哀傷。

    上官煜站在對麵，目光嚴肅，嘴角揚起，露出勝者的姿態。他身後不止是玉南的影俠，還有其他世家，還有許多天都民眾，似乎還有一些城外的村民。

    半翼化的蕭瑾亦等人大鬧天都，看到的人都死了，沒看到人隻聽到傳說，許多都是半信半疑。那些住在山下，充當幽族秘密血源的村民，都是在迷糊狀態被取血，之後服下不知何時出現在房中的補血丹藥，體力精力並未受損，即使偶爾聽到傳聞也不以為然。

    而今，當傳聞也已在民眾的記憶中消失時，他們卻在影俠的保護下，第一次看清殺人汲血的幽，第一次看到影俠如何英勇地用手中樺木劍消滅這些魔鬼。

    他們眼中，盛著對異類的恐懼與不容。

    清什似乎明白了上官煜的用心，苦澀地笑了一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