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塵望著玄音眉目間火紅的印記，微晃著向後退了一步。

    卻原來，龍骨嘲風從未現世，是因為嘲風並未化身成骨，而是以此般姿容落入人間。

    對於玄音的真身，梵塵設想過多種可能，然而，即使之前發現他的血會灼傷自己，認定他是幽族的敵人，卻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

    “我是龍子嘲風。”他溫和地說著，前行一步：“如今，我是你們的朋友，是煊朝的三皇子，玄音。”

    梵塵極力保持著麵無表情的狀態，盡管心裏早已波瀾四起。

    “國戰當前，天子不可行於迷霧，你需要知道一切才可做出正確的決策，大局為重，我選擇將真相告訴你。”玄音語態誠懇，散發著炙熱又威嚴的氣息。

    梵塵垂眸點頭。其實他對真相渴望已久，彼時在浮生閣，他雖未追問清什，但總免不了左思右想，暗自琢磨。如今故事終將浮出水麵，他心中滿懷期待，隻是想著不能在氣勢上輸給玄音，　所以故作沉穩。

    兩人去往僻靜的花園，對麵而坐。這是一番漫長的講述。玄音沒有遺漏細節，耐心地將梵塵帶回遙遠的蠻荒時代，讓他感受到那些愛恨恩仇，並非是虛幻的傳說，而是真實存在過的歲月。

    梵塵的心，在故事中沉浮飄搖。他曾以為自己曆盡世間悲歡，虐戀情殤，如今聽來，嘲風的往昔更令人慨歎。他尚能為芊芊複仇，用清顏的死，甚至幽族的覆滅來祭奠愛人，然而，嘲風卻是痛殺所愛之人，無法悔改，隻能用千年負疚換一個殘影的重生，可是最深的痛苦，永遠不會離去。

    梵塵看到玄音心中未曾愈合的傷痕，竟升起幾分憐惜。而當玄音講到因擔心清什醒來太孤單，救了梵塵並將椒圖留在他身邊時，沉默聆聽的梵塵終於出聲打斷了他的講述。

    “原來是你……”他呢喃低語，繼而垂眸淺笑。

    “你不恨麽？天尊和我是幽族誕生覆滅的根源。”玄音說。

    “你一開始不打算告知我實情，是怕我責怪天尊和你造就了幽族又毀滅幽族，心生恨意——未免也將我想得太狹隘了。”梵塵望著他，目光柔和：“若要追究，龍翼之戰才是本源。九祖是作為赤紅之翼能量的殘留而誕生的獨立個體，我們憑著自己的意識去發展幽族，而在龍子隕落之際，就已注定龍骨是幽祖的宿敵，即使天尊不刻意指引影俠，真相也終會浮出水麵，隻是早晚。在你看來，幽族的命運似乎由你和天尊造就，而身為九祖之一，我親曆了那些歲月，深知幽族的覆滅並非源自幾個簡單的因素。鬱芊芊、風慕夕、清顏，還有我，是導致幽族分裂的關鍵。因芊芊的死，我集聚了太多仇恨，處死清顏無法讓我平息怨怒，直到最後一戰，我在血雨腥風中拚殺，才感覺許久以來的傷痛，伴隨著影俠和幽族的滅亡，逐漸消散。彼時的我，絕望又平靜，想著就這樣灰飛煙滅吧，徹底解脫，安心沉入永恒的長眠。可轉身間，我卻看到她……她倒在血泊中，拚盡最後的力氣緊握椒圖不讓影俠奪走……那一刻，我又想活下來了……”

    梵塵聲音漸弱，視線轉向別處，片刻後又回到眼前。

    “清什曾問我，是否對救命恩人心懷感激，我說，要看那人是誰，處於何種目的救我。雖然你是龍子，救我的目的是為了不讓清什孤單，但你未與幽族為敵，也實現了我最後想要活下去的願望，讓我有機會成為人皇，我應該感激你。”梵塵緩聲說著，語氣沉穩而不乏真誠。

    玄音望向他，露出欣慰的神色。

    “提個要求，我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你，算作回報。”梵塵說道。

    玄音愣了一下，投去困惑的目光。

    “之前我問清什，如果遇到救命恩人，會如何回報，她說，給予他所需，或者盡可能滿足他的一個要求。雖然我不能事事依你，但一個我能接受的要求，還是可以的。我不喜歡虧欠別人。”

    梵塵又恢複高傲姿態，但語氣依然溫和友善。

    “清什……”玄音沉吟著，眉宇間憂傷四溢。

    梵塵突然想起，清什的救命恩人也是龍子嘲風，她早知真相，應該已經用她的原則和方式做出回報。

    “你向清什，提了什麽要求？”梵塵興致勃勃地問道。

    “我沒有資格向她提出任何要求。”玄音望向他：“關於清什的故事，關於她如今承擔的一切，我正要和你講起。”

    梵塵的臉色逐漸陰鬱。他驀然間想起許多發生在清什身上的事，至今尚未有明確解釋，腦海裏閃過一絲不祥之感。他靜心聆聽，卻在聽完所有真相之後再難沉穩。他眉頭緊鎖，起身前行幾步，目光憂慮地望向晨光微露的天際。

    玄音隨後起身，望著梵塵的背影緩聲道：“我無比欽佩清什的勇氣和智慧。當我告訴她這般殘酷的事實，她平靜地接受了。我知她心中依然藏著深深的恐懼，卻不曾料到她在如此艱難絕望的境遇下能夠冷靜地與赤紅之翼對峙，發現翼的弱點而將其掌控——”

    “真的，完全掌控了麽？”梵塵回眸，語氣幽冷：“無論是在人間尋到的宿主還是自己創造的載體，赤紅之翼沒能率先取得控製權，就會被困在對方的意識中，成為囚犯和奴隸。沒錯，目前清什掌控了赤紅之翼，讓元神能量服從於自己。幽兒也是如此。同樣的狀況，為何彼時不相信幽兒，而今卻信了清什？”

    玄音微啟嘴唇，剛要說話，梵塵搖頭冷笑道：“別說是幽兒死了天尊才覺悟，也別說是天尊試圖讓影俠殺了清什之後才發現真相。新神不是因為妖族興盛而降臨世間，他來，是為了毀滅翼之元神。在他的計劃一次次失敗，而又發現暫時沒有能夠終結赤紅之翼的方法，他才不得不將希望寄托於清什，讓清什控製住赤紅之翼，直到他再次找到毀滅的方法——”

    梵塵不再言語，目光愈發哀涼。

    “不會的。”玄音沉聲回應，眉宇間凝聚著堅決的心意：“即使天尊最終找到可以毀滅翼之元神的方法，這一次，我也會站在清什身邊。”

    “是對那時的彌補麽，以此消除折磨自己千百年的悔恨與愧疚？”梵塵幽聲發問，旋即苦笑：“護佑天下蒼生，是龍子的使命。翼之元神的存在就是危機，責任麵前，深愛又如何？還不是忍痛下手。而今愛已隨昔人逝去，僅剩的負疚能堅持到什麽程度，你可敢斷言？”

    玄音迎著梵塵淩冽的目光，陷入沉默。梵塵的話語殘酷而又真實，他想反駁，卻也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不管此刻他如何堅定承諾，都無法改變自己曾為護佑蒼生而痛殺愛人的事實。他沒有忘記龍子的責任，他也明白，若有一天出現毀滅赤紅之翼方法，天尊依然會勸他拿起手中利刃。不過這次，他已決心守護清什……可是為什麽，梵塵的話會讓他如此不安……

    “我願意相信你一次。”梵塵斜睨著他，冷聲說道：“算作對你救我的回報，我相信你會遵守承諾，即使天尊找到毀滅之法，你仍將站在清什身邊。否則——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殺了天尊！”

    “對抗神明意味著失去天下……你寧願舍棄人皇之位，也要弑神麽……”玄音微皺眉頭，緩步走近他。

    “為了清什？”玄音停在他麵前，補充了一句。

    梵塵將目光轉向別處，自嘲地笑了笑。他下意識的宣言，就這樣暴露出自己藏匿已久的心思。

    “原來……”玄音垂眸，溫柔低語：“她若知曉，應會很開心吧……”

    “莫要胡亂猜測。”梵塵生硬地說道，瞥了玄音一眼，旋即又露出一貫的王者姿態。

    真是個驕傲又害羞的人。玄音想。他淺笑著點點頭，目光轉向東升的旭日。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安靜地欣賞日出。此刻，被朝陽暈染的天地令他心馳神往。光暈中，他看到清什也正佇立在燕羽關外，眺望充滿希望的旭日。她灰眸的冷霧融化在溫暖光芒裏，她揚起嘴角，他也隨之微笑。他可以看到她的容顏，而她，的確藏在他眼中，天涯亦咫尺。

    清什似乎也在和暖的陽光中看到了玄音。

    玄音離開之後，她在林中靜坐，冥想修行，直到晨曦第一縷光芒灑落在身上。她走出樹林，眺望東升旭日，注視它默默融化著天地間的黑暗。

    她想起玄音那如星月般的明眸，即使在最深的夜裏也綻放著永恒之光，觸不可及卻令人神往。

    無論何時，你都在我眼中，天涯亦咫尺。

    她望著旭日，甜蜜地笑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