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什搖著頭，苦笑垂淚。

    “不是這樣……我隻是被他迷惑……”她哽咽低語。

    “不，迷惑你的，是你以為你愛上的那個人。”雪狐說著，轉頭望向她：“千年一遇的藍眸，能夠看見人們被自己忽視、否認、壓抑的真實內心。”

    清什望著他那雙藍色的眼睛，漸漸止住淚。她想起自己和玄音的雨夜初遇，想起往事中許多細微的時刻，迷醉、疼惜、欽佩、讚賞、不舍、關懷、畏懼、信任、溫暖、酸楚、傷痛……她不曾對誰有過如此豐富紛繁的感情……迷惑她的，真的是梵塵麽……

    要她推翻最初的心念，並非易事。她始終相信，自己對梵塵，不止是迷戀。她愛過梵塵。愛他眉目如畫的容顏，愛他神秘憂傷的氣息，愛他對鬱芊芊的執著，愛他的治國之才，愛他的聰慧與強大。她克製著，隱藏著，用這份愛原諒他的一切，哪怕得不到他的垂憐或溫柔，也能堅持。隻可惜，或許真如鈴蘭所言，愛而不得，終將傷懷。而當她麵對自己所承接記憶中的人，聆聽他的故事，感知他的悲喜，體會他的溫柔與深情，她不可抗拒地，動心了。

    然而，這注定又是一次無望的戀慕。她所傾心的人，永遠無法忘卻那個與她容顏相同的女子，那怕他能夠將二者區分，在麵對這張不曾改變的臉龐時，他也會悄然想憶起往昔，而對她的溫柔關懷，又何嚐不是他的自我救贖呢？

    雪狐揭示的真相，再次將她推向深淵。她的心，不斷墜落，沉入無盡黑暗。

    “我終究，是一個影子……”她呢喃自語，淚痕漸幹。

    “你究竟為何而生，你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麽？”雪狐說著，拔出長劍，架在她肩頸上：“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很可悲，為複仇而活，到最後發現仇家早已不在，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可悲的人——”

    雪狐臉上顯出一絲痛苦的神色，沒有繼續言語。

    方才的景象逐漸消失，清什回望玄音，隻見他已昏迷在地，麵色慘白。

    清什緩緩跪坐。她不知自己此刻絕望灰暗的心境有多少是受詛咒影響，有多少是源於內心，她隻想結束這一切。

    好在她理智仍存，雖心在深淵，但始終堅守意誌，加之休眠的赤紅之翼也未來打擾，她自我毀滅的渴望最終敗落。玄音需要解毒，遠在天都的梵塵也需要協助，他們不能再繼續困於此地，此時此刻，她必須專注於對抗雪狐。

    由於雪狐詛咒的壓製，清什無法釋放全部的元神之力，　在兩人的較量中，她始終處於劣勢。幾回合下來，她非但沒能傷到雪狐，反倒是自己好了舊傷，又添新傷，但她始終鬥誌昂揚，不曾退卻認輸。

    “別白費力氣了。”雪狐拿著劍在她周圍踱步：“我們精心設計，為的就是此番結果。妖族有自知之明，凡事皆有掌握。你就和龍子安靜地呆在這攝魂宮裏，等候著天下大亂吧！”

    “幻夜。”沉默片刻後，清什突然喚出他的名字。

    雪狐愣了一下，持劍的手指微微顫動。

    “你認為，舒瀟還會回來麽？”她神色淡然地問道。

    雪狐沒有回應，眉宇間升起一絲悲涼。

    “原來，你是知道的……”她低語：“無論成功或失敗，舒瀟都不會再回漠城。他幾乎帶走了整個滄林妖族，隻留下你和少數人。他知道你最終不是我們的對手，他將你推向毀滅，你明知如此，卻仍以性命為幻境構點，想方設法困住我們——”

    清什忽然頓住，目光也隨之變得朦朧：“你已經失去繼續存活的理由，所以在兌現承諾之後，希望由我來結束一切……”

    “知道怎樣才能殺我麽？”片刻沉寂之後，雪狐幽聲道。

    清什未做應答。事實上，她不曾考慮過這個問題。

    “毀滅千年妖族，龍血刃和上古神器可以做到。隻可惜如今，你既無法使用龍血刃，也沒有神器。那麽，你唯有一種方法可以殺我——”雪狐說著，扔掉手中的劍，張開雙臂：“挖出我的心。”

    清什向後退了一步。雪狐的話讓她覺得殘忍無比，想到要挖出他的心，自己的心仿佛也痛了起來。

    “幻境的時間流動比外界緩慢。你感覺在裏麵沒待多久，其實幾天已過，離開漠城，你再與玄音去西域雪山……足夠了，這些日子對於舒瀟而言，足夠了……”

    雪狐似在自語，一邊說，一邊垂下眼簾，靠牆而坐。

    清什靜立片刻，緩步走到他身前，單膝及地。

    他睜開眼睛，一雙藍眸如夢如幻。

    “我累了……”他歎息著，眼角閃著柔光：“你呢？”

    “我？”清什微蹙眉頭。

    “即使很幸福的人，中了狐妖詛咒之後，都無法承受深日夜哀怨的折磨，絕望至自我毀滅。你這般悲慘的人，為何還能堅持到現在？”他的目光蘊藏著深深的困惑。

    “這個問題，我之前也思考過。”她輕聲說：“在第三層的黑暗幻境裏，我在絕望中沉入深淵。的確，那個時刻，自我毀滅的意念仿佛要吞噬一切，但是，有人救了我——”

    “是玄音，我看到了。”雪狐打斷她的話：“可你已經知道那些都是他的謊言——”他頓了一下，眼神依然迷茫：“我未曾想到，當你看過他的記憶，卻仍未放棄。究竟，緣何如此……”

    “那你呢，雪狐，你放棄的理由是什麽？”她反問道。

    “我？”他苦笑一聲：“我為複仇而活，真相卻讓我的仇恨無處傾瀉，沒有恨，我的心空空如也。”

    “所以，心空了，才會放棄。”清什說著，將指尖搭在他胸口：“即使我不知自己為何而生，即使我愛的人永遠都不會愛我，為了不讓赤紅之翼重出於世，我必須努力活著，麵對自己的悲傷淒涼，但隻要我的心未空，任何絕境都不再是絕境。雪狐，是你讓我看清了自己的心，從蘇醒之日起，我的心就生出了愛，是愛，始終支撐著我……”

    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雪狐不由自主地抬手，以指尖觸碰她的淚水，隨後，他搖頭笑起來，眼角閃著點點淚光。

    “愛……”他呢喃著：“果然，還是‘愛’贏了……”

    清什閉上眼睛，手指瞬間化為利爪，沒入他的胸膛。

    “我突然，不想死了……”雪狐握住她的手腕，聲音顫抖：“我也想，愛一次……我想體會……愛，究竟……”

    清什沒有停手，很快在他溫柔的血肉中摸索到了那顆跳動的心。

    “來生吧……”她低語，握住他的心。

    “沒有來生了……”他閉上眼睛，臉色愈發蒼白。

    “清什。”他第一次喚出她的名字。

    “我在這裏。”她有些哽咽。

    “能不能親我一下？”他睜開眼睛，沉聲道：“我這一生，每日每夜，想的最多的人就是那個和你容貌一樣的女子……她已不在，恨亦消失，你們的容顏卻成為我最深刻的記憶……所以，如果愛……也會愛這樣的容顏吧……”

    清什苦澀地笑了一下，低聲說：“像個孩子一樣……”

    “假裝的也好……就當做，我已經愛過了……”他望著她，眼中充滿期待。

    她俯身下去，將冰涼的吻印在他額頭上。她看到他釋然的微笑，指尖用力，抽出他的胸膛。

    雪狐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清什隨即將他擁入懷中。

    “很快，很快就結束了……”她撫摸著他的長發，黯然傷神。

    “有一件事……我騙了你……”雪狐的聲音越來越弱：“其實……嘲風……對你……”

    雪狐最終沒能說完。他的身體逐漸縮小，變為一隻潔白的狐，繼而散成點點白光，消失在空氣裏。

    清什安靜跪坐，垂眸凝神，感受著詛咒之毒撤離體內。那些哀怨的訴求，絕望與痛苦，似化為平靜的河流，在心底緩緩流淌。她仍為雪狐的死悲傷，但同樣感覺釋然。她與他，都已獲得解脫。

    “清什。”

    一聲熟悉的呼喚響起，她睜開眼睛，環顧四周。

    幻境破碎，攝魂宮已消失，頭頂是星空深邃，腳下是芳草萋萋，他們終於回到了真實世界。

    她起身，上前扶起剛剛蘇醒的龍子。他所中的蠱毒並未消解，依然蒼白虛弱。

    “你成功了，清什……”他沉吟，目光中盡是疼惜。

    她殺了雪狐，破除詛咒與幻境。他知道完成著一切，意味著她已經曆許多難以想象的痛苦折磨。她的衣裙血跡斑斑，雖然傷口已愈合，但她的心，還好麽……

    “玄音，我們啟程去西域吧。”　她幽聲低語，溫柔的眼神仿佛照亮了這漫漫長夜。（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