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寂靜無聲，映著山間兩人相依之影。溫泉水已呈淡紅色，霧氣氤氳，將兩人纏繞其中。

    梵塵身體的疼痛逐漸消失，雖然仍虛弱無力，但精神尚佳。他在溫熱的泉水中悄然摸索到她的手，緩緩握住。

    “玄音呢？”他沉聲問。

    “他中了雪狐的蠱毒，需千年冰蓮方可消弭。炎軒、旖旎和鈴蘭已帶他去往西域雪山。”她幽聲回應。

    “西域乃凶險之地，你倒也放心讓他們深入其間。”

    “不放心又如何。大局為重，我必須趕回天都，助你一臂之力。”

    梵塵聽罷，欣慰淺笑，握緊她的手。

    “安東並未真想殺我。”他說。

    “我知道。”她緩聲回應：“即使安東再恨你，為了天下太平，他也不會殺你。所以我讓妖族帶走他，一是能夠解除他的妖蠱之痛，二是可以做我們的內應。我雖能束縛舒瀟三人，但除非赤紅之翼的能量全部匯合，否則我無法一次殺掉他們。與其讓安東受罪，放跑其中兩人，不如順水推舟，等待時機一舉將他們消滅。”

    “是個好主意。”他沉聲道，頓了一下，似幾分遲疑和艱難地說：“你怨我麽？發展血脈後裔，圍剿玉南影俠——”

    “不怨。”她回答的幹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梵塵的指尖微微顫抖，他直起身，溫柔地望向她。

    “你還沒聽我解釋……”他呢喃低語。

    “在進入漠城之前，我曾對自己說‘梵塵，這一次我將成利刃，守護你的天下和我們的族人’。而後，我不小心中了雪狐的詛咒，那個詛咒，讓我不斷看到世間最悲壯最慘烈的戰爭和殺戮。血色大地，痛苦，悲怨，仇恨充斥著我的意識，我幾度落入絕望的深淵，若非沒有——若非，沒有自己的堅持，我恐怕至今還被困在漠城。最終，我殺了雪狐，解除詛咒。這次經曆讓我明白，逃避無法換來希望，甚至和平共處，有時也是一廂情願的渴求。不忍不舍，最終隻會傷害自己想要守護的人。所以，若你沒有及時發展這些血脈，恐怕……你將他們訓練的很好，沒有像我最初那般對族人棄之不顧，我又有何資格怨你。至於圍剿影俠，我有一絲絲怪你，卻不能怨你。無論其中有何緣由，我尚能分清，究竟誰是族人，誰是敵人。”

    她語氣誠摯，目光溫和。無論如何，守護的誓言仍在。她所認識的梵塵，始終是那個執著強大，聰慧負責，一心護佑族人的幽祖。六百年前她逃了，今世，她已選擇與他並肩作戰，這一切，就當是她愛過他的證明，深藏在自己心中。

    他無言凝望著她，霧氣繚繞之下，眼睛也隨之濕潤。人在虛弱的時候，情感格外脆弱。他淪陷在她的灰眸中，所有的心念已湧至嘴邊，呼之欲出。

    清什，我向來善於自欺，卻終無法再自欺。可我要怎樣才能告訴你……嗬，為何到了你麵前，我變得如此膽怯……你可否能感受到，我深藏的心念……清什，用你的心感受我……

    梵塵，你可知曉，我又陷入了一場絕望之戀。你心係芊芊，他唯念幽兒，我終將孤單一人。很想和你傾訴我心中淒苦，還有在漠城時，玄音是怎樣拯救我於深淵。雖知我心中怎樣對你而言並不重要，然而這些情，這些話，我終無法說出口……

    梵塵從清什眼中看到了屬於眷戀的色彩。他相信那是為自己而存在的心念，放鬆地垂下眼簾，順勢將她擁進懷中。

    清什沒有掙脫，她擔心自己一用力，就會傷到虛弱的梵塵。她將下巴抵在他肩上，想著玄音他們，此刻應該快到西域邊境了。

    “太小了。”沉寂之中，梵塵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語氣帶著幾分調侃。

    “小？什麽太小？”清什離開他的懷抱，盯著他問。

    他揚了揚眉毛，繼而目光向下飄移，落在她領口處。

    清什噗嗤一聲笑了，隨手撩起一捧水灑到他臉上。梵塵雖然傷未全愈，卻也不甘示弱，以水回應。兩人都覺得很有意思，繼續互相揚水，孩子般開心地笑著，直到上官玲從一旁的草叢裏冒出來，他們才停止嬉鬧。兩人專注於彼此，皆未察覺到近在咫尺的女子。

    阿玲瞪著梵塵，臉頰通紅，眼中滿是怨怒。

    “如此可愛的臉龐，為何露出這般要吃人的神情？”梵塵目光平和，淺笑盈盈地望向她。

    “你、你——”阿玲一時語塞，兩隻拳頭越攥越緊。

    清什起身離開泉池，走到她麵前。

    “阿玲，事已至此，即使你再恨他，恨幽族，那些死去的玉南影俠也不能複生。你和你父親，終無法毀滅我們這般強大的仇敵。我曾說過，玉南山莊遭遇圍剿一事會給你們交代，但梵塵是我的族人，他的後裔也是我的同族，我不能以族人之命相抵，何況此事起因是妖族從中作梗，製造矛盾。所以，我能做的就是，消滅作亂的妖族。無論你們是否接受，這都是唯一的交代。”

    清什頓了片刻，指尖拂過阿玲額前的發絲。

    “在山中好好休養，待紛爭平息，就與父親回玉南老家，過平靜的日子吧。”

    阿玲垂下眼簾，晶瑩的淚珠滑落臉龐。清什沒有說話，隻是溫和地望著她，等待她逐漸平複，再次抬起頭。

    “閣主……閣主他沒有回來麽？”阿玲低語：“離開天都之前，我還想再見閣主一麵。”

    “安心等待，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見到他了。”清什幽聲回應，目光飄向遠方。

    阿玲點點頭，緩步離開。清什回到溫泉中，梵塵握住她的手，專注地打量著她。

    “你與之前不同了——”他遲疑片刻：“我在想，若當初你能留下，無論在我還是清顏身邊，會發生怎樣的故事，如今的結局，又會如何……”

    清什望向他，溫柔地笑著：“隻可惜，縱使我們幽族擁有漫長歲月，卻也無法回到過去重新開始。其實我們和凡人一樣，真正享有的，僅是眼下的光陰。”

    梵塵凝視著她的迷蒙灰眸，再難藏住心中愛意，遂攬住她纖腰，臉龐靠近，欲吻紅唇。

    清什按住他的肩，幽聲低語：“眼下，你需要靜養。莫起欲念雜心，盡快恢複元氣。何況，我也不能代替你的‘芊芊’。”

    梵塵無奈地笑了笑，轉而將頭靠在她肩上。他尚很虛弱，頭暈乏力，可看著她眉眼，聽著她聲音，實在令他難以忽視自己心中奔湧的深情。

    清什沒有多想。梵塵這個樣子，她已見怪不怪。她望向沉沉夜空，星光嵌在其間，讓她想起玄音的明眸。

    玄音想，或許此刻，他與清什正望著同一片星光。

    早些時候，他們抵達西域雪山下的村莊。長途疾行，身中蠱毒的玄音已是疲憊不堪。幾人商議之後，決定由鈴蘭陪同他在村中等候，炎軒和旖旎深入雪山尋找千年冰蓮。

    於是，鈴蘭和玄音借住農家，一邊休養一邊等待。入夜，玄音雖虛弱，卻無睡意，裹著皮毛大氅，坐在院中仰望星空，眼前悄然浮現出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玄音微歎，唇邊漾起一絲苦澀的笑。

    縱使他已將幽兒與清什分離，但終究不能忽略兩人的聯係。清什在雪狐詛咒中呼喊出的悲怨並非妄言，的確，他曾將她當做昔日戀人的替身寄托思念，而她也是因為自己與幽兒的經曆才得以誕生，她們有著相同的容顏，隻要望著她，自己就永遠無法忘記幽兒……

    “王爺”鈴蘭嬌柔的呼喚響起，她端著熱茶，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你雖為龍子，此刻脆弱如凡人，莫要大意受涼。”她說道，將茶杯遞至他麵前。

    玄音接過茶，抿了一口放下，繼續遙望夜空。

    “在思念故人麽？”鈴蘭幽聲問。

    “我在想，天都此刻狀況如何，清什她，是否還能應付那些困境……”玄音回應著，轉眸看向鈴蘭：“你可否已汲血補氣？”

    “你關心我？”鈴蘭故作驚喜，但目光中滲出的卻是哀涼。

    “蘭兒，是我有負於你。我知你的情意，隻是如今的我，無法回應，望你能原諒。”玄音語氣誠懇。

    “不……”鈴蘭聲音微顫，眼圈發紅：“你沒有負我。你獨守漠城十年，沒有違背我們最初的誓言，倒是我，先被梵塵迷亂了心智……我很幸運，在你作為煊朝三皇子的這一世，與你相識相戀，結為夫婦，我曾擁有你全部的愛……”

    她說著，落下兩行淚，旋即緊緊握住他的手，目光片刻不離他的明眸：“隻是如今，回歸龍子身份的你，無法再愛上幽兒以外的任何人……對麽？”

    玄音沉默著，緩緩垂下眼簾。

    他無法忘記幽兒，也不打算忘記她。然而，那份悲戀愛殤已漸漸被一種朦朧的溫暖消融了，或許從更早之時遙遙的注視開始，寄托、救贖、忘記、相逢、同行……因為另一個人，他的心，悄然愈合,他的愛，複蘇重生。盡管她們之間密切相連，但此時此刻，在他最為虛弱之際，在鈴蘭的問詢中，他終於確定，一直以來，他的溫柔與渴望，憂慮及疼惜，為的都是一個人。

    “不可以……”鈴蘭似乎明白了，哽咽流淚：“你們之間隔著永遠無法逾越的幽兒和梵塵，注定仍是一場悲劇……不要說，不能說……”

    玄音抬眼望向她，苦澀地笑了笑。

    “你可以不回應我，可若是她,我便不會原諒！”鈴蘭抽泣著，轉身走回屋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