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什看見舒瀟手中的樺木劍，又望向梵塵孤傲的姿容，想到他此舉用意即是在眾人麵前上演一場“君王之戰”。

    梵塵神色嚴肅地盯著她身後那群已失去妖氣的妖族，眼中波瀾微泛。這個清什，到底長著一顆冰冷又柔軟的心。也罷，既然她不惜自損元氣賜予他們生機，他又怎能毀掉她的辛苦，誰讓他也有一顆冰冷而為她柔軟的心呢。不過，他借此想出一個難題，算作是最後的考驗。

    “林將軍。”梵塵說著，向一旁的將軍使個眼色，眾後裔立即將清什等人和妖族圍住。

    “梵塵……”清什低語，聲音已沒了氣力。

    “舒瀟。”梵塵目光深邃，沉聲道：“你還有一次機會，可以救你的族人。”

    “說吧，多少回合。”舒瀟輕歎，笑容苦澀。

    “每堅持一回合，就能救一人。”梵塵斜睨著他，直到他垂眸點頭，遂轉身前行，從後裔手中接過一柄鋒利長劍，站在他對麵。

    清什知曉，當下與梵塵對戰三十多回合，於舒瀟而言難如登天。而她此刻亦消耗過度，無能為力。她明白梵塵此舉，是想以相對公平的方式彰顯幽族威力，同時也給舒瀟保留作為滄林王的尊嚴。她不能阻止，唯有旁觀。

    刀光即起，劍影閃動，這是幽妖的對決，也是此次秘境之亂的最終一戰。清什注視著時而相撞時而分離的兩人，思緒逐漸飄忽。這場風雨持續不到半年，在幽族漫長的歲月中隻是滄海一粟，可她卻感覺過了許久，仿佛又曆經百年光陰，回首時恍若隔世。

    她想起玄音，唇邊浮起溫暖淺笑。不知他們是否已經找到千年冰蓮，為玄音化蠱解毒。她並不十分擔心，炎軒、旖旎和鈴蘭會盡最大努力守護並幫助他，真龍之子，必將有天意護佑。

    龍子嘲風……若早在相遇時就知曉他的身份，她還會沉醉於他明眸如星的容顏麽？

    她憶起微雨之夜的回眸初見，憶起他在妖族幻境中那番動人的話語，憶起雪狐最後為她展現的景象，眼中緩緩升起朦朧霧氣。

    似霧非霧，如夢非夢，唯一清晰的，是她對龍子的心。龍子，還是玄音？許久以前，嘲風將她埋入雪山，當她從寒冰中蘇醒，下山聽聞廣林王玄音的傳說，滿懷向往，細致又耐心地采集他的故事，追尋他的蹤跡。彼時，她沒有經常想起幽族悲歌、緬懷已逝族人，亦不知曉往昔的愛恨糾葛，就那樣一路漫行至漠城……

    龍子、玄音，本為一體，可她最先遇見的，是名滿天下的第一幽士、淵亭若立的廣林王玄音……那麽她愛上的，是龍子，還是玄音？

    她靜立著，啞然失笑。

    忽然間，她理解了玄音所經受的迷茫。無論如何細究，她與幽兒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單就一張相同的容顏，就足以令所有人困惑；而即便她回顧思慮，想要給自己的問題尋求答案，都無法否認，在這一世覺醒的龍子，已將“玄音”完全融合。為了讓自己不再迷茫，龍子努力將她與幽兒分離，她則忙於將嘲風與玄音整合。

    何苦呢……

    清什心中默語，抬眼望向渾身傷痕卻依然奮力堅持的舒瀟。

    他已經熬過二十多回合，勝利將近。梵塵會如約釋放那些已被廢除修為的妖族，但舒瀟注定死於此地。他曾逃過天尊的利刃，歸隱山林，等待千百年，建國立業。他將作為戰死沙場的君王，載入秘境滄林的史冊。盡管不會有更多人知曉他的故事，或許幾代之後就會被正史淹沒無痕。他未能將梵塵推下王座，讓幽族成為眾矢之的，可他這一路走得無悔。

    清什從舒瀟眼中看到越來越多的釋然，那片光影恍惚間覆蓋了她的迷霧，她指尖顫抖著，緩緩攀上心口。冰冷沉寂，悄無聲息，卻已充滿柔和的力量。

    分離也罷，整合也好，她不願再想，隻待重逢之時，將心意表露。

    啪嗒。舒瀟手中的樺木劍被打落，在半空揚起一道弧線，掉落在清什腳邊。她彎腰拾起樺木劍，再望去時，舒瀟已跪坐在梵塵麵前，脖頸上架著寒光凜冽的利刃。

    “多少……多少回合？”神遊的清什未能得知舒瀟究竟熬過幾關，低聲詢問一旁專注觀戰的安東。

    “全部……”他語氣沉重，有幾分傷感。

    清什欣慰地扔掉手中的樺木劍，回眸望向花影和其他妖族。他們眼中顯出劫後逢生的慶幸，還有交織著感激與不舍的痛苦。

    “清什。”

    梵塵的呼喚隨風入耳，她轉過頭，微蹙秀眉。

    “滄林王舒瀟的性命，由你來終結。”他緩聲道。

    “梵——”

    “梵塵！”

    清什話未出口，就被舒瀟的低吼截斷，眾人都愣了一下，望向這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為何不敢……親手取我性命？”舒瀟仰視著他，唇邊浮起一絲挑釁的笑。

    “不敢？”梵塵陰沉著臉。這天下有什麽他不敢的事？

    “王者之戰，你勝我敗，用你的手捏碎我狼妖之心，不敢麽？”舒瀟冷笑道。

    “有何不敢！”梵塵有幾分慍怒，揪住舒瀟的脖領將他拽起：“我這就實現你的願望！”

    說罷，梵塵毫不猶豫地將長劍刺進舒瀟胸膛。鮮血飛濺，熟悉的氣息無意間落在嘴邊，他禁不住伸出舌尖舔舐。

    “味道……變了麽……”舒瀟望著梵塵絕美的容顏，艱難笑語。

    “沒有。”梵塵幽聲回應，深邃的眼中閃著柔光。

    “天尊真是偏心……明明都為異類，卻對我們冷酷相待……如果那日不曾遇見你，或許我至今仍然隱居在山間……終究是你，擾亂了我的命運……”舒瀟說著，眼眶微紅，一把握住梵塵的手腕：“所以也必須……由你來終結……”

    隨著舒瀟牽引，梵塵緩緩拔出長劍，鬆開劍柄，將手放在他不斷湧血的傷口上。

    “不敢麽？”舒瀟微笑著，目光越來越從容。

    “這世上，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梵塵低聲說著，將手伸入他溫暖的胸膛，在血肉中摸索，找到那顆鮮活跳動的心。

    “梵塵，你也有不敢……隻是你的不敢……並非由於膽怯，而是因為……驕傲……這會讓你失去最重要的……”

    “我什麽都不會失去。”

    梵塵垂下眼簾，將意之力集中於掌心，捏碎舒瀟的心。

    元靈殞滅，舒瀟最後的生機從眼中散去。梵塵抽出鮮血淋漓的手，他便如一片落葉，飄搖著倒下。

    “舒瀟！”

    “王上！”

    ……

    妖族中傳來此起彼伏的悲呼，舒瀟用盡所剩無幾的力氣望向他們，淺笑閉目，身體逐漸化為點點瑩光，彌漫消散。

    靜立良久，清什轉身麵前神色悲傷的眾妖族：“珍惜舒瀟為你們爭來的生機，好自為之，勿要再惹是非。”她頓了片刻，將目光停在幾張熟悉的容顏上：“花影、紅雨、落櫻，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留在幽明山，其他人也不必遠走，天都附近有許多山水秀麗的居處，你們既不再為妖，便可融入凡間。”

    清什說著，向梵塵投去意味深長的目光。他心領神會，她將這些妖族留在天都，是想便於掌控，以免他們再動修煉妖術之念。

    梵塵微微頷首，表示讚許，清什遂將視線轉向安東和雲莫：“安東、莫兒，請先帶他們回幽明山，稍作修養，再為他們安排居所。”

    花影等人自然明白清什的真實意圖，如今，他們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不過清什此般安排，猶如恩賜之後的另一個恩賜。許他們融入繁華天都，即使被監管，也是萬分幸運。

    安東與雲莫帶著妖族離開戰場，清什目送他們走遠，神色逐漸放鬆。長夜將盡，灰蒙蒙的天空飄起細雨，她抬頭遠眺，一束淡藍色的光芒自天際閃過。她蜷起手，凝視著那束藍光由遠及近，如驚雷般自空中下落，旋起陣陣疾風。

    正在梵塵指揮下清理戰場的幽族隨即停下手中的任務，驚訝萬分地望向藍光中顯出的幾個人影。

    夜鈴蘭、一對容顏陌生的男女，還有——廣林王？

    他額間為何印刻著火紅的印記，又為何從遂電光驚雷從天而降，散發著令人畏懼的強大氣息？梵塵雖向他們講過幽族曆史，但並未提及玄音的真實身份。

    梵塵暗自埋怨玄音偏偏在這個時候高調回歸，既沒能看到他和舒瀟的精彩決戰，又得讓他苦思如何向後裔們解釋。不過，他始終保持平穩淡然的神色，眼中是恒久不變的驕傲，嘴角則浮起一絲淺笑，以示歡迎。

    玄音這次禦風飛行的速度實在太快，鈴蘭幾人叫苦不迭，此刻正沉浸在天旋地轉之中，顧不得其他，而玄音眼中，除了灰色天地，就隻有一個青衣飄飄的影子。

    玄音沒有片刻遲疑，幻行上前，將她冰冷而纖細的身體擁進懷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