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下)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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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得更緊了。兩人以最快的速度幻行,風雪撲在臉上,似乎比幽族的血更冷。

    抵達之際,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正依次離開皇宮。聖上因龍體欠安不能出席宴會,眾賓客草草吃了些涼食,喝了幾杯酒,嘟囔埋怨著各自回家。

    鈴蘭和玄音在哪裏?從方才起,清什已感應不到她的召喚。還有他們的氣息,鈴蘭、玄音、梵塵……他們的氣息似乎被白雪覆蓋。清什與雲莫分頭尋找,可皇宮地廣幽深,在完全感應不到同族和龍子氣息的詭異狀況下,他們如迷途羔羊,遍尋無果。

    不過漸漸地,熟悉的氣息悄然彌散,清什靈敏地將其捕捉,瞬間判斷出方位。她正要幻行前往,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突然劃破沉寂,繼而是連續不斷、更加痛不欲生的悲號。

    清什停下腳步。那是鈴蘭的聲音。

    清什沒有挪動身體,她發現自己正在不住地發抖。她聽到了,鈴蘭那悲泣中呼喚的名字。

    “玄音……”她呢喃著,仿佛用盡所有力氣,艱難前行。她感受著逐漸衰弱的龍氣,踉蹌跪倒在地。

    “姐姐!”上官雲莫也聽到鈴蘭的哭喊,迅速與清什匯合。

    “莫兒……帶我過去。”她沉聲說,容顏慘白。

    雲莫將她扶起,幻行如風。

    好漫長的路途啊,清什覺得似乎走了很久,鈴蘭那淒淒不絕的哭號才近在耳邊。

    “廣林王……”雲莫停了下來,他第一聲呼喚的是廣林王。

    清什睜開眼睛,四周的景象時而明晰時而模糊,如水波般晃動。是妖族的幻境吧,如果,這隻是妖族的幻境,該有多好。

    雪下了一層又一層,白的刺眼。她的目光緩緩落在一隻沾滿鮮血的手上。那隻手在雪地中移動,似乎想要夠到什麽。於是,視線隨著那隻手,前行,前行,觸到一縷烏黑的發絲,繼而是一張潔淨安詳的容顏。嗬,那是怎樣一張俊美的臉龐啊,即使閉著眼睛,也令人向往。

    哀號聲消停片刻又淒厲響起,清什捂著耳朵向後退了一步。她垂眸凝神,聽著鈴蘭的悲泣,聽著雲莫不斷在自己身旁念叨。

    “他殺了廣林王……他殺了龍子……姐姐,他殺了……”

    “莫兒。”她突然喚道,語氣冷得讓人不寒而栗。

    “姐姐?”

    “把鈴蘭扶到一旁療傷。”她依然垂著眼簾。

    雲莫遲疑片刻,上前將傷口還在流血的鈴蘭從龍子身旁拽開。

    “殺了我!讓我死!讓我陪著他!”鈴蘭奮力掙紮,想要拿到那隻自己刺進胸膛又拔出的樺木劍。

    “夠了!”雲莫一時急迫,扇了鈴蘭一巴掌,將她按在地上,取血滴入她的傷口。她躺在雪中,悲號終於化作無聲淚流。

    “可算安靜了。”清什說著,緩緩睜開眼睛。

    “姐姐!”雲莫望向她,嚇了一跳,驚呼著站起來。

    此刻,她的眼眶已變成血紅色,眼中充盈著淡紅血絲,灰眸冰冷堅硬,如鬼怪般可怖。雲莫從未見過清什這般模樣,即使她釋放全部元神之力,也隻是長角利爪,身負羽翼,容顏不會有絲毫變化。

    誰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清什,包括認識她許久的梵塵。他握劍的手有些抖,不知是九天玄鐵過於沉重,還是因為激戰之後的疲憊。他成功將弑神利刃刺入龍子之心,那逐漸消散的龍氣證明著他的勝利。他終於懲罰了背叛者,懲罰了那個知曉他心之所戀卻依然橫刀奪愛的人。可是,他不會說出這最深的理由,他唯獨不可在此時放下驕傲。

    清什瞪著自己詭異的眼睛上下打量梵塵,目光有些呆滯,有些虛無,遊弋著,跳動著,最後落在血跡斑斑的長劍上。

    她緩緩抬起胳膊,手指劍刃:“這可是熔煉上古神器所得之物?”她麵無表情地問道。

    梵塵沉默著,微微點頭。

    清什歪嘴笑了一下,舒展掌心,九天玄鐵瞬間被她吸入手中,未等梵塵有所反應,利劍已刺穿他的肩膀。

    “能弑神,估計也能殺幽祖……”她說著,用力拔出劍,旋即以元神之力束縛住梵塵,將劍鋒抵在他胸口。

    “要不要試試呢……”她幽聲自語,表情近乎扭曲。

    “你真想殺我?”梵塵望著她,眼神哀涼:“因我殺了幽族宿敵,你必須要我以命來償?”

    “他不是影俠!不是幽族的敵人!”她厲聲喊道,眼中似乎要滲出血:“他是龍子嘲風!他為你的太平盛世,與妖族戰鬥身中蠱毒,他曾救過你,他沒有傷害過任何幽族,你為何——為何!”

    “正因為他是龍子!”梵塵也抬高聲音:“他永遠都是幽族的敵人,今日不傷害,明日也會傷害,我不殺他,有朝一日,他仍會如最初那般,為了天下蒼生,為了龍子的責任,向你揮劍!”

    他咬牙切齒地說,趁她散神之際突破束縛,從懷中掏出一支潔白短刃,扔到她腳下。

    “想殺我,用椒圖更方便。”他垂眸沉吟,眉宇間憂傷難掩。

    手中長劍掉落,清什看了看龍骨,又望向梵塵。

    “你說過……不會傷害我在意之人……”她的聲音逐漸柔軟,目光也被深深的悲傷籠罩。

    梵塵斜睨著她,冷笑無言。她看到他那微翹的薄涼唇角,撿起龍骨,幻影般移至他身前,將他推倒在地。

    “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她憤怒高喊,一手按住他的脖頸,一手舉起椒圖,欲刺向他。

    “清什姐姐!”

    衛黎突然衝出來,雙手握住她的胳膊。

    “清什姐姐,聖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他喊道。

    “退下,衛黎!”梵塵厲聲下令。

    “我不走!”平日最乖巧的衛黎第一次違抗梵塵的旨意。

    “清什姐姐,即使聖上傷害你在意的人,可看在他對你一片真心的份上——”

    “對我?一片真心?”清什覺得可笑:“他的心裏隻有天下和鬱芊芊,哪裏會在意我?不在意就罷了,可為何他要如此殘忍對我!”

    “清什姐姐,聖上還沒有對你表露過他的心嗎?聖上他,一直愛著你啊。在我成幽之夜,聖上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在清什回來前,就由你來陪著我’。彼時,他眼中的光影,傷感、期盼、克製、眷戀、思念,一切都溫柔得令人心碎。他對你的愛,瞞過了世人,瞞過了你,甚至連他自己都被欺騙,卻被我看在眼裏……”

    衛黎說著,緩緩鬆開手。

    椒圖從清什掌心滑落,衛黎接住龍骨,退到一旁。

    她垂眸望向梵塵。他扭著頭,視線停在別處,淚水悄然滴落。

    旋即,她如木偶般起身,搖晃著後退。

    孩子,累了吧。

    是啊……是有些累了……

    到底是一場為愛而生的廝殺,原諒還是憎恨,接受還是複仇,我都替你頭疼。

    不如這身體,你拿去吧……意誌,也一起……

    “清什!”

    一聲強有力的呼喚突然在耳邊震響,她猛地睜開眼睛,四周景色悉數消隱,白光籠罩,前方不遠,玄音閉目安眠。

    “清什,理智一些,你方才差點被赤紅之翼奪取心神!這是本尊的能量法陣,可將嘲風和九天玄鐵帶走。現在隻有一種方法能夠救他,本尊會將九天玄鐵與嘲風融合,他的肉身可以存留,但記憶和意誌將回到誕生之初。”

    白光中不見其他人影,但清什記得這個聲音,是天尊。

    “清什,他將徹底忘記幽兒,忘記你們。龍子是為對抗赤紅之翼而生,他的意誌隻為消滅翼——”

    “不用說了,我明白……”

    “嘲風重生之後,可協助我加固神山封印,能夠再堅持幾年。所以清什,離開煊朝國土,越遠越好。否則嘲風會感應到你的氣息,不斷追殺你,你們現在不能開戰,必須——”

    “不用說了,我明白……”

    清什覺得天尊實在囉嗦,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直到他歸於沉默。她緩步走到玄音旁邊,跪坐俯身,眼神溫柔地凝望他安詳的容顏,輕吻他額間微涼的印記。

    鮮紅血滴掉落在他潔淨的臉龐上,清什抬起手,想要用指尖拭去,卻又停在半空,緩緩觸向自己眼角。那血滴,竟是她流下的淚。旋即,天尊的能量法陣席卷著龍子和九天玄鐵,消隱無蹤。

    她仿佛聽見心在胸膛碎裂的聲音,隨後,她仰麵朝天,發出一聲淒厲的哀號。

    那夜的親曆者,在之後的歲月裏,總能回想起清什那駭人的樣子,滿麵血淚,揮舞著羽翼,飛入夜空。

    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沒有留下一句話,離開之後,再無音訊。有人思念,有人尋找,然而踏遍煊朝萬裏江山,也不見昔影。

    一年之後,除了上官雲莫,沒有人再去尋找清什。

    三年過後,上官雲莫也放棄尋找。他想,或許是姐姐不想被任何人找到。他回到天都,加入梵塵的軍隊,與同族一起對抗強敵。

    三年裏,可以改變的事很多,有時雲莫也納悶,世間是如何演變成今天這樣。他希望清什能看到,又不希望她知曉,他怕再見到她血淚滿麵的容顏,可他真的,十分想念她溫柔的笑容。他偶爾會琢磨,若是姐姐見到如今的幽族,或許會欣慰……

    姐姐,若是寂寞了,就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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