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清什並不寂寞。

    那天夜裏，她離開天都，一路疾飛向西。她沒有喪失理智，她反複默念天尊的囑咐，離開煊朝國土，越遠越好。於是，她日夜兼程，越過山川河流，越過西域邊境，不知疲倦地飛在一望無垠的大漠上空，直到精疲力竭，直到長角利爪複歸原貌、雙羽隱去影跡，才搖搖晃晃墜落於黃沙。

    這是哪裏……她飛了多久……頭頂是星辰寥寥的夜空，地上是荒無人煙的戈壁……她好想汲血補氣，可哪裏有鮮活的人呢……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很快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疲憊到極致，幽族也可以安然入眠，也會做夢，若非一陣芬芳血氣伴著銀鈴聲漸近，她甚至不願醒來，在這黃沙中風化幹枯。

    睜開眼睛，映入視線的是一個大胡子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他們皮膚很白，鼻梁高聳，棱角分明，都有一雙水藍色的眼眸，還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

    清什突然發現，語言不通，自己無法施用魅心術！怎麽辦，直接打暈取血？可這兩人形貌奇麗，在他們眼裏，清什的樣子顯得平常，若他們是如妖族般的異類，對抗起來，清什恐怕會吃虧。

    “真是不走運……”她小聲嘀咕。

    “你是大煊國之人？”那姑娘終於說了一句清什能聽懂的話。

    “你真的是大煊國之人？”姑娘喜出望外地蹲下握住她的手：“我是烏提國的公主桑雅，你叫什麽名字？”

    這就是清什與藍眸異邦人的初遇。

    她很慶幸桑雅在大漠中找到自己，由此，她在烏提過上了熱鬧的日子。

    烏提是建立在沙漠綠洲中的國度，狹小且富庶。他們的祖先最初為躲避戰亂，從更遙遠的地方向大漠遷徙，曆經磨難，幸存下來的人發現此綠洲。這裏蘊藏著許多奇異寶藏，帶給他們生機與希望，於是，他們建立國家，繁衍生息。烏提的居民皆是白膚藍眸，身材修長，形貌俊俏，他們的服飾也十分華貴，絲綢錦緞，珠光寶氣，充滿濃厚的異域風情。

    他們聰明好學，因地處封閉大漠，故對外界充滿向往。近二十年來，烏提王不斷派使者向大漠四周尋找其他國家，終於在七年前成功出訪東方大國。使者用珍稀珠寶換取了東方之國的書畫、古琴和許多文化特產，還學會了該國語言，回到烏提後就開始向皇室傳播。很快，烏提皇室都被這個名為“煊”的王朝吸引，他們將其稱為“大煊國”，並且開始學習東方的語言和文化。

    然而，大煊國似乎對這個遙遠的沙漠國度並不感興趣，既不願聯姻，也不肯派使臣出訪。不過烏提王並未放棄，隔兩年就派使者出訪一次，為表誠意，還曾派王子與使者同往。

    公主桑雅是烏提王唯一的女兒，她特別渴望能像哥哥們那樣與使者共同出訪大煊國。她的外語最好，毛筆字寫的漂亮，畫畫很棒，古琴也彈的好聽，可是烏提王太珍愛她，舍不得她遠行。來回旅途六個月，在當地再住半載，一年見不到女兒，當父親的想想，就覺得難受。

    可是女兒越長大，心思越複雜。她拒絕與父王選好的男人結婚，隻惦記著出使大煊國。烏提王知道，是那多嘴的使者向桑雅描述了煊朝君主的樣子，讓她對東方之國又多了一份向往。

    正當烏提王左右為難之際，一個神奇的女人從天而降。

    從天而降？聽上去不可思議，但她的確是這麽說的。女子名為清什，生長在大煊國漠城，命途多舛。家人不幸罹難，留下她自己艱難度日，絕望之際來到西域雪山，想要跳崖自盡，卻被一隻雄鷹抓起，飛過大漠時，將她扔下。

    奇特又詭異的經曆，真假難辨。不過烏提王並未在意，因為清什的出現，暫時打消了桑雅急於出訪的念頭。倒不是她說故鄉壞話讓桑雅失望，而是她用其他事物吸引了好奇的公主。

    開辦教授煊國語言的學堂，設立古琴社創編樂曲，女子學跳東方之舞，男子練習異國劍術，清什與桑雅一起，將煊朝文化向烏提民間傳播。看著公主跟在這個神奇的女人身邊忙得不亦樂乎，烏提王甚是欣慰。他想，若煊朝君王看到這樣一個熱愛東方文明的國家，應會認真考慮與烏提建交，或許也能放心讓那邊的公主嫁過來。

    因此，在清什到來的三年後，烏提王再次派王子和使臣出訪，同行的還有幾個煊國語流利，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俊男美女。他相信此次出訪，煊朝君主定會被烏提的執著與誠意感動。

    出訪前，清什入宮拜見烏提王。她請國王務必囑咐使者們莫要向煊朝境內任何人提起關於她的一切。

    三年來，烏提國王對清什始終有求必應，此番也不例外。這個白膚灰眸的女子並非不簡單，她容貌看起來更接近於烏提族，而不像畫像中的煊國美人。她能與烏提君民和睦相處，更讓桑雅與她結拜為姐妹，的確魅力非凡。這般女子，怎會沒有故事？但她不說，烏提王也不會問。她眉宇間時常閃過隱秘的悲傷，隻有最細心的人才能發現。

    使者們踏上旅途，桑雅又開始惆悵。她想，如果清什認識或見過大煊國的君王就好了。這是唯一讓她感到遺憾的地方。在她眼裏，清什無所不能，可每每問及有關煊朝君王的事，清什總是搖頭淺笑，回答說“我乃一屆平民，哪裏接觸得到皇室貴族。在煊朝，隻有宮人嬪妃和皇族重臣才能見到君主”，久而久之，桑雅對煊淩帝的興趣淡了一些，不過渴望仍在，尤其當父王再次派使者出訪時，她強烈的好奇心悄然萌發。

    桑雅又去向清什問煊淩帝的事。清什見她藍盈盈的眼中滿是期待，終於一改之前的托詞，給她安排了一個任務，若是達成，就給她講民間流傳的皇室秘聞。桑雅欣喜萬分，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將清什哼過一遍的曲子譜寫彈奏，在桑雅看來並非難事。她在音律上很有天賦，聽音譜曲手到擒來。然而這次的曲調實在奇特，她分明已記下旋律，卻總也寫不對，耗費三月時間好不容易寫完，彈奏又練了三個月，轉眼間，大半年已過。

    今天，桑雅終於可以給清什彈奏這首名為《幽明歌》的曲子了。她準備去找清什，不料剛踏出門，就看到風塵仆仆的使者們。

    “先別急著講故事，等我叫姐姐一起來聽！”桑雅衝他們說著，如歡快的小鳥一般，飛奔到宮外的古琴社。

    清什正在為新製的七弦琴調音。桑雅還沒到門口，她即已感應到那芬芳的血氣。

    她從未品嚐過桑雅的血，實際上，三年來她汲血的次數寥寥無幾。在烏提的千百種奇珍異寶裏，她發現了一件絕妙之物。那是桑雅小時候在沙漠裏撿到的石頭，在陽光和月光下都會綻放七彩光芒，比手掌小一些，可以握住。桑雅給石頭取名為炫彩之石，放在她珍愛的珠寶首飾裏。認識清什的第一天，桑雅想送她一個禮物表示誠意，就讓她在自己的首飾堆裏隨便挑。

    清什一眼就看到了炫彩之石。

    “它。”彼時，她指著那塊石頭，目不轉睛地說道。

    桑雅不明白那麽多漂亮精致的首飾，清什為何會選這塊未經打磨的石頭，不過既然她喜歡，桑雅也就大方贈送。

    清什在炫彩石上鑽了個眼兒，穿起細繩掛在胸前。

    意識裏的赤紅之翼說，炫彩之石乃上古神器，凝日月靈光，聚千人之魂，可完全掩蓋你的元神氣息，你不會感到饑餓疲憊，也不會再渴望鮮血。長此以往，你會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她怎會忘記。

    三年來，她在烏提做的每一件事都牽動著往昔歲月。其實，她可以再次踏上煊朝國土。有炫彩之石，她能夠完全隱藏自己，不被察覺。她並非沒有歸鄉的渴望，隻是這微弱的渴望中，夾雜著深深的恐懼。

    這幾年，她過得充實又熱鬧。她沒有遺忘，卻很少思考，因為認真去想，她會聽到心碎裂的聲音。她害怕再聽到那樣刺耳的聲音，害怕再體會那般絕望無助的痛楚。於是在白天，她全神投入自己在烏提建立的各項事務，夜裏，她疲憊入睡，即使悲傷降臨，也是花非花霧非霧，如夢似幻。她依賴這樣的生活，隻要天尊不來找她，日子就可一直平靜地持續下去……

    “姐姐！使者們從大煊國回來了！快與我去宮中聽故事！”

    清什抬起頭，搭在琴邊的指尖微微顫抖。

    “好。”

    她仿佛用了很大力氣，才說出這個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