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宮外的新鮮氣息了。

    自打休戰以來，他一直待在建在西京城中的皇宮，治理龍域之國，發展軍隊、經濟和政治，像一個真正的帝王。當然，在追隨他的民眾眼裏，他的確是風姿綽約的君主。但於他而言，這遠遠不夠。他曾認為，若天下人知曉煊淩帝的幽族身份，定會悉數投入他麾下。可惜到如今，北境始終強於南方。他低估了梵塵和幽族的魅力，明明擁有那般暗黑而恐怖的本質，卻仍能引得無數人忠實追隨。

    不過說起來，梵塵的確不同凡響，既是最強大的幽祖，又是沉穩狡猾的君王。相較之下，他在往昔歲月裏，反倒顯得隨性草率。雖然對天尊隱瞞赤紅之翼一事生氣，想要追擊那身負元神的幽祖，但現在看來，彼時他根本無需封印龍氣和記憶落入輪回，結果導致事事被動，原以為能先發製人，卻終在一片混亂中倒在梵塵劍下。

    一片混亂……的確是一片混亂……

    他的記憶，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有些地方銜接生硬，仿佛其間缺失了什麽。於是，他常在夢中陷入混亂之境。但他並未思慮太多，他知曉這是涅槃重生所需付出的代價，他相信自己的記憶確有幾分錯位，但不嚴重，亦不會影響他想要做的事。

    天尊自傲獨斷，他將其推入東海牢籠，令其成為束縛赤紅之翼的封印；梵塵囂張為王，他欲奪其皇位，匡正天下，以龍子之手掌控世間。除此之外，他還要向梵塵複新仇報舊恨。他身為煊朝皇子時，梵塵奪他王妃將他驅逐，而後召回利用，直到龍子封印開解，梵塵又以九天玄鐵將他殺害。如今，他要的不止是天下，還有梵塵的一切。

    他知曉一切渴望皆需耐心，他不會再像從前那般魯莽行事，而是深謀遠慮，步步為營。記憶中的自己有時太過陌生，於是，他鮮少懷舊，通常隻將目光置於眼下和未來。

    建國治國於他而言，並非難事。畢竟這一世輪回為皇族，當年若非梵塵暗中替代太子，如今他才是煊朝君王。所以，龍域建國之後，在他的引領下很快步入正軌。影俠軍是龍域主力，但朝廷和軍隊中並非皆是影俠。他任人唯賢，明察勤政，加上超越凡俗的龍子身份，深得臣民敬仰。

    從玉南北上攻城，他始終親臨戰場，一路無礙，直到血盟軍在雲城迎擊，他知曉形勢開始變化，天下民眾並未因獲悉真相而投奔龍域，於是他決定休養生息，一邊讓影俠繼續進攻淩川，不時掀起動亂，一邊鞏固發展，獲取情報，製定計劃。

    這期間，他選了一些美女入宮。有帝王亦需有後妃，雖然他對這些頗有姿色的妃子沒多少興趣，但為遵循世間禮法，還是要裝個樣子。他對妃嬪一視同仁，今天召這個，明天喚那個，不偏不倚。每次召幸嬪妃，都是先讓她們喝上幾杯花酒，待她們沉沉睡去，他便挑燈夜讀，琢磨一些對付幽族的方法。妃子們醉入春夢之鄉，醒來皆認為已被臨幸，個個滿心歡喜，後宮倒是一片祥和。而朝中也鮮有爭權奪勢的不正之風，因大家皆知聖上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真龍之子，是神一般的存在，在神麵前耍弄心計實在愚蠢，不如全力做好自己的事，提升技藝，斬殺更多幽魔。

    後妃和臣民著實令他省心，他遂將更多的精力投入自身修煉和部署計劃之中。經過近一年的休整，他的功力飛速提升，影俠軍也日漸壯大，不過有件事，他仍舊耿耿於懷。

    他始終未能找到殺梵塵的方法。重構的記憶讓他相信梵塵是唯一存活的幽祖，且掌控赤紅之翼的元神。因此，與梵塵對應的龍骨椒圖無法將其毀滅，他的龍血刃也不能傷其根本，除此之外，他能想到的就是將上古神器熔煉為弑神之物。然而，四方天下能尋到的神器都已被梵塵熔煉，東海神山也翻不出任何神器，之前傷他的九天玄鐵已被天尊銷毀，如此，即使到了最後關頭，他也無可奈何。

    正苦惱之際，上官煜突然將新情報送上，梵塵從來自大漠的異邦人手中得到了九天玄鐵。

    他垂眸幽歎，深知短暫的和平即將終結，在敵人掌握主動權之前，他也應出去透透氣了。他一麵派人秘密前往大漠尋求神器蹤跡，一麵率墨氏影俠抵達雲城。他知道隻要自己出戰，即使駐守淩川的主帥是安東，他們血盟軍也難撐過一晚。

    令他意外的是，淩川城外竟專為他設立了一個牢固的結界。他能感受到這個結界是用心之作，破解起來有些麻煩，不過他很有耐心，讓影俠和幽族熱火朝天地對戰，自己在結界外凝神注力。可惜總有人在關鍵時刻擾亂他的步調。

    安東，原為風朝太子，與幽祖清顏相戀，後繼承其血氣，成為半人半幽的永生者。這是他對安東的了解，記憶中，安東與梵塵有怨，但如今幽族緊密團結，早已無人再提往昔恩仇。

    盡管被打擾，但他並不氣憤。當安東寒光凜冽的劍鋒疾馳而來，他隻頷首淺笑，如朦朧煙影飄至一旁。除過梵塵，其餘人想來挑戰他，皆為不自量力，何況安東並非真正的幽族。話雖如此，這前朝太子倒也有幾分能耐，相比那些塵血後裔更加沉穩老練，交手數回合，他仍未能將其完全壓製。

    看來，他的認真不能隻留給梵塵。舒展掌心，光芒綻放凝為利刃，強勁龍氣彌散四溢，對方的動作在他的束縛下逐漸變慢，直至最後的防守逐步崩潰。他將劍鋒抵在安東起伏的胸口，沒有繼續深入。他並非大發善心，而是在此瞬間，他感應到熟悉的氣息。

    沒錯，與東海神山下封印的赤紅之翼如出一撤，相同的氣息，濃烈而清晰，是梵塵——

    他舉目遠眺，星月般的明眸映出纖纖幽影。

    長劍、青衣……不是梵塵……

    他皺起眉，向前走了幾步，終因結界阻隔而駐足。

    她愈來愈近，蒼白的容顏落入他眼中。

    灰眸……

    他猛然想起，回憶裏僅出現過一次的女子。沒錯，他在東海神山修行時，曾在大千鏡中見過她的容顏。印象裏她就是與嘲風之名對應的幽祖。他不知她的名字，隻記得為了毀滅她，他創造龍血刃，並交給影俠……

    她應消殞在風幽之戰……

    卻原來，她才是掌控赤紅之翼元神的幽祖，所以龍血刃未能毀滅她，可為何從沒有人向他提起，甚至天尊也不曾告訴他……

    他並未糾結過往，此刻，他沉靜的心竟波瀾四起，望著她，就像望著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似乎從古至今，自己一直再等待她，等待她如暗夜的魅影一般，悄然降臨。

    她立在結界另一邊，灰眸幽涼卻不乏溫柔，朦朧之下藏著難以分辨的情感，令見者無限向往，時刻都能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yuwang。

    他目光如炬，專注地打量著她。

    她紅唇微動，纖長睫毛落下又抬起。

    “龍子嘲風，我才是你真正的對手。”她低語，嘴角揚起一個適中的弧度：“身負翼之元神的人是我，幽女清什。”

    他笑了一下，神態逐漸放鬆，甚至顯出幾分愉悅。

    這樣就有趣多了。他想。

    他被複仇與掌控天下的欲念驅使，度過上千日夜，事務繁多，身邊圍繞的形形**的人，可他始終覺得寂寞，不，若說寂寞，不如說是心裏少了點什麽，總有一處空著，泛著絲絲迷茫，仿佛等待著專屬它的填充之物。

    “清什。”他幽聲念出這個動聽的名字，熾熱目光籠罩著她。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他。盡管她極力用灰冷的瞳色掩蓋情緒痕跡，但他依然能斷定，他與她，曾相識。錯位記憶中遺落的部分，可能是關於她的故事。若果真如此，她豈不是要占盡上風？她或許對他了如指掌，他卻對她一無所知。

    “好久不見，清什。”他換了一副溫柔又和暖的語氣，目光也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終於露出破綻，雙眸泛起波瀾，神態不再沉穩如初，纖細的身子隨之輕微晃動。

    “玄音……”她低聲喚出他身為煊朝皇子的名字。

    果然如他所料，他們曾經相識，可是……可是這是什麽眼神……悲傷深沉，還閃起淚光……

    她走出結界，他下意識後退兩步。她專注地凝視他，灰眸似乎看穿千百年的歲月。他的目光漾起迷茫與困惑，想要掩飾卻已太遲。

    她靜離片刻，終是苦澀淺笑，緩緩抬起手中長劍。

    “龍子嘲風，我們很久沒有認真比試過了。淩川有我守護，想攻城，先贏我。”

    她語氣堅定地說著，那月光下的絕美容顏竟讓他漸生喜愛。（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