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清什藏進幽暗中時，安東便已察覺到溫潤的花香。他院中並無花草，何來芬芳？影俠凡人，破不了他的結界；幽族雖可無礙進出，但血氣濃烈，一感便知。可總有聰明人，會找辦法掩蓋氣息。

    他突然間想起，幾年前，自己曾用花香鬥篷掩蓋氣息幫助妖族撤離天都，清什也用了同樣的方式暗中追擊，不由心中微顫。

    是她，回來了麽……

    安東一邊傾聽雲莫的講述，一邊品味淡淡香氣，預感愈發強烈。然而直到推門之際，他仍未敢確定，所言所語不過是打算試探。若暗處之人真的是她，聽到這些話，一定會現身。

    黑衣人立在院中，抬手拂去鬥篷帽，露出蒼白而又精致的臉龐。

    安東蜷起手，克製著內心激動，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沉穩一些；雲莫則是完全不知所措，難以置信地盯著清什，目光波瀾翻湧，幾次張開嘴又合上，最終艱難地發出聲音。

    “姐姐……”他的身體微微搖晃，向前邁了一步又停住，眼中閃起晶瑩的光。

    清什淺笑頷首，神色如她的香氣一般溫潤。

    “姐姐……”他哽咽呢喃，有些踉蹌地走過去，用力扶住她雙肩。

    “莫兒，我回來了。”她低語，容顏和暖。

    “姐姐！”他呼喚著，將她擁進懷中，垂眸灑淚。

    她輕柔地拍拍他的脊背，牽著他的手緩步走到安東身前。

    “真是……戴著能掩蓋幽血氣息的神器，卻也躲不過你縝密的分析。”她望向安東，幽聲言語，唇邊始終掛著溫柔笑容。

    安東和雲莫均未立即回應，兩人都在仔細打量她。

    經年未見，但往昔曆曆在目，誰都知現實於清什而言，最為殘酷。她無法承受那深重的絕望而離開，正因如此，安東才相信她隻有放下一切，方能回歸故地，麵對破碎重生的境況。

    此刻她站在這裏，微笑著，灰眸幽靜，並無陰霾。她看似已放下一切，卻也如安東所言，是堅韌在外，傷痛藏心，深深被縛而難以解脫，或者，永世都不會得以解脫。

    “清什，你已經見過——”安東欲言又止，眉宇間閃過一絲猶豫。

    她搖頭，很快又微笑著點點頭。

    “算是，見過了吧。”她知道安東想問的是什麽：“昨夜在虛淵閣，無意間聽到他和鈴蘭的交談，不過，他並未發現藏在暗處的我。”

    她頓了片刻，繼續道：“這些年我生活在大漠之國烏提，與皇室交好，將東方文明在那裏傳播。直到數月前，烏提王子出使煊朝歸來，我才得知這邊的狀況，之後我與落櫻不期而遇，她遂將一切告訴我。”

    “所以，你決定回來……”安東的語氣始終有些遲疑，麵前的清什太過冷靜，令他心生顧慮。

    “恰逢烏提公主一直想出使煊朝，我便隨他們同行。從烏提到天都，走了兩個多月，我琢磨許久，至今也未想出自己究竟應做些什麽。因此，我始終未曾摘下戴了多年的炫彩石，隱身於幽暗聆聽觀望，繼續思索。”

    她說著，目光在兩人之間緩緩遊移，隨後又垂下眼簾。

    “既然回來，終要麵對一切。”她沉吟，抬眼望向雲莫，指尖輕輕搭上他的臉頰：“莫兒，別擔心，姐姐不會再血淚滿麵。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今後還得打起精神。別忘了，姐姐可是身負赤紅之翼的幽祖呢。”說罷，她嘴角上揚，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

    雲莫垂眸點頭，眼角依然閃著淚光。此刻之境總讓他覺得似真似幻，終於，他終於又見到清什那淡然溫柔的笑容，盡管那其中藏著無法觸摸的傷痛，她的回歸已讓他許久不能安穩的心，逐漸沉澱下來。

    “有同族來了，我先回避。”清什感應到飛速靠近的幽血氣息，低聲說了一句，立即閃至暗處。

    一位幽族戰士急匆匆幻行至安東和雲莫麵前，單膝及地。

    “安將軍，龍域之王現身了！”他高聲稟報。

    “什麽？”安東和雲莫異口同聲，十分驚訝。

    “龍子嘲風正帶著墨氏影俠攻城，他的力量實在強勁，恐怕我們的結界支撐不過一個時辰！”戰士急迫地說。

    “你回去告知林將軍專心對付影俠，我隨後就到。”安東吩咐道。

    “是！”戰士領命起身，風一般地離開。

    “城外有結界？”清什一邊問，一邊從角落裏走出：“為何我不曾感應到？”

    “那年從東海回來，我帶著一小瓶天尊與嘲風交手時，暗中從他傷口取到的龍血。之後，我與梵塵按照天尊傳授的方法研製專門阻隔及圍困龍子的結界，幽族和凡人都無法察覺。直到血盟軍將影俠攔在雲城數月後，才確定設立結界的方法並順利完成。然而從血盟軍迎戰之際，嘲風就未再現身戰場，影俠主力軍幾次嚐試攻下淩川，都以失敗告終，於是偃旗息鼓，開始修養生息。雙方互相牽製，默默對峙。煊朝也能趁機發展幽族兵源，部署戰略。雖然邊境不時會有因暗影軍的刺客掀起小騷亂，但還算平靜——”

    安東說到暗影軍突然噤聲，神色嚴峻地望向雲莫：“昨日你與上官玲的交談中，可曾無意間透露出什麽信息？”

    雲莫皺眉凝神，努力回憶。

    “我好像……”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不小心提到了那個異邦王子進獻的九天玄鐵……”

    “你——”安東一時語塞，有些怨怒地瞪著他，歎了口氣。

    “我並非有意要——”雲莫懊悔地解釋。

    “我知道。”安東打斷他的話，轉眸望向清什：“上官玲回去定是被她父親逼問出了這消息，嘲風得知後，遂決定親自率影俠攻城。雙方皆已休整近一年，再度開戰不過早晚。梵塵得到對嘲風極具威脅的神器，隻是促使他將計劃提前而已。”

    “打算如何應對？”清什問。

    “雲莫回去送信，我率血盟軍迎戰。結界攔不住，就刀兵相見，正好我也可探探嘲風的實力。”安東聲音沉穩，目光堅韌：“我去了，雲莫，你也立即出發吧。”他說著，就要轉身。

    “風慕夕！”清什叫住他，平緩的語氣裏終於添了一絲波瀾：“前塵舊怨，真的，煙消雲散了麽……”

    她灰冷的眼中流淌著困惑。對於故人的和解，她依然存疑，這是又一次的無奈合作，還是……

    “他是真正的帝王。”安東沉聲說著，語氣誠懇：“當他承認自己設計殺龍子更多是因私人恩怨，會為此負責；當他把龍骨交到我和炎軒手中，並在所有同族麵前承諾，待紛爭平息之後將率幽族隱退，讓位與適合為王的凡間之人——那一刻，沒有人不再仰望他，包括我，包括炎軒。”

    清什有些意外，微微張嘴，但未發出聲音。

    “現在與他有怨的人，不再是我和炎軒，而是你，清什。”安東知曉這番言語會刺痛她，但依然堅持說：“你看似放下，卻從未解脫。你怨恨梵塵，不止因他殺了玄音，你更恨他明明愛上你卻自欺欺人的驕傲；而玄音，即使他已被神義重構，失去有關你的一切記憶，你還想再見他的容顏。你所經曆的痛苦，我們都知曉，所以清什，沒關係，無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都會接受。”

    安東說罷，便轉身離開。

    “姐姐……”雲莫在她身邊小聲呼喚。安東這番話實在殘酷，一定會刺中她心中深埋的傷痛。雲莫不免又擔心起來，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指尖。

    “莫兒，去傳信吧。”清什沉默片刻，幽聲說。

    “姐姐，那你……”雲莫猶豫著不敢多言。

    “我為幽祖，自當守護同族。”她語氣平穩，沒有半分遲疑。隨即，她向雲莫投去一個柔和又堅定的眼神，示意他即刻出發。

    “姐姐保重。”雲莫鬆開手，望著她後退幾步，遂轉身幻行，很快消隱於夜色。

    清什目送他離開，緩緩抬頭。星光黯淡，遙夜不歡，她懷念起那雙星月般的明眸。

    指尖微動，解開頸間係帶，黑色披風滑落，露出飄飄青衣。伸手取下溫熱的炫彩石，進屋將其放置於角落。安東房中掛著許多精良利刃，她隨意取下一柄長劍，款步走出，立在院中，再次仰望夜空。

    “玄音，我明白了。”她沉吟：“神義在重構你的記憶時，為何會抹去關於幽兒和我的一切。因為隻有如此，你才能真正解脫，才能回歸龍子本質。你愛我，並不能讓你得到救贖，卻需要太多勇氣和力量，警醒著昔日，憂慮著未來。於你而言，這何嚐不是一種負累？”

    她自語著，悠然垂眸。

    “我現在就去見你，嘲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