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官雲莫回天都報信之前，梵塵已悄然離宮，一路南行。他全神貫注，四處感應著清什的氣息，直到途中與雲莫相遇。

    這一切，要“歸功”於桑雅。美麗熱烈的異邦公主對煊朝君王一見鍾情，無需魅惑，她的心就沉淪於梵塵的風姿。接待宴之際，直爽大方的公主竟當眾人之麵“表白”梵塵，請求成為帝王後妃。

    這些年為增強煊朝實力，梵塵對與外邦聯姻之事一向來者不拒。既然烏提公主有如此熱望，真心實意地戀慕他，梵塵也便遂了她心願，當即應允，擇日封妃。

    桑雅大喜，侍君心切的她，在宴席結束之後主動前往梵塵寢宮。眾人感慨異邦公主的開放大膽，梵塵也有幾分驚訝，亦覺有趣，於是讓她留下，決定先品嚐她的血，想要一窺烏提人的生活。

    隻是梵塵不曾料想，他竟在異邦風情中看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幽影。為了多看一些，梵塵不斷汲取桑雅的血，直到她昏迷，才猛然止住。他給桑雅服下補氣丹，穿上披風，飛速離開皇宮。

    他心亂如麻，幾次駐足徘徊，幾次再次前行。

    她回來了……她此刻身在何處……她遠離故地，融入烏提國的生活，她麵對桑雅時的容顏，竟是那般淡然從容……她放下了麽……在經曆那些之後，她怎能就這樣放下，她怎可以回來……

    不知在第幾次停步時，他遇到了匆忙趕路的上官雲莫。簡單交談之後，他派雲莫去天都帶一隊血盟軍前來支援，自己則先行前往淩川。臨別時，他叫住雲莫，沉聲問道：“她……看起來如何？”

    “聖上，若您還憐惜姐姐，就請善待她，以誠相見，不要再欺騙世人，也不要再欺騙自己。”

    雲莫幽聲說完，幻行離開。梵塵皺了皺眉，雲莫的答非所問讓他有些無奈，話語內容也直白得讓他頗為不自在。但想到雲莫是那件事的親曆者之一，遂轉念思索此番言詞。雲莫之所以這樣說，是因在他眼中，清什的淡然從容隻是偽裝，無論眷戀哀思還是悲戚怨恨，她都未能真正放下。如此，既是好的，如此，梵塵才能感到一絲安穩。

    夜幕沉沉，淩川近在眼前。梵塵剛有些平靜的心又泛起波瀾。戰場狀況如何？她應已與嘲風相遇。她的確很勇敢，不再是六百多年那個無聲逃避的小姑娘了。

    小姑娘……那個時候，他總是這樣叫她，小姑娘。灰眸白膚，時常擺著一副淡漠的樣子，美得朦朧，讓人難忘。究竟是誰先欺騙了誰呢……那個時候，她仰慕著他，卻始終避而遠之，她不是沒有機會表露心聲。可惜，她用懦弱欺騙了自己，欺騙了他，之後，他又以驕傲欺騙了自己，欺騙了她。

    如此，他們算是互不相欠了麽？不。她沒有傷害他曾經的愛人，殺了鬱芊芊的是清顏，與她無關。可是他，卻奪走她所愛。他到底是虧欠了她。所以，他要她恨他、怨他，這樣，他才有機會彌補和挽回。

    清什，千萬不要在沉默中原諒我……

    熟悉的氣息從遠處飄來，格外虛弱。他加緊幻行，直到眾人的身影進入視線。

    離開時那樣淒涼，回歸時又如此狼狽。他的心,生生地疼了一下。

    血盟軍的副將上前稟告，清什與龍子以戰為約，目前清什已勝，敵方則遵守約定退兵。

    以戰為約……一見麵就拚成這副樣子，還真是勇敢……

    他走過去，深深凝望著她。

    她也專心地注視著他，眼中並無他渴望見到的光影。那應是怎樣的光影，他也不得而知，或許應再熱切一些，充盈著憤怒與憂怨。此刻的目光，過於朦朧，也許是因為虛弱……

    “聖上。”她一聲呼喚，猶如幽靈之音，他思緒中斷，視線凝聚在她蒼白的容顏上。

    清什轉眸示意安東鬆開她，待他放了手，她便搖晃著走向梵塵。

    梵塵的身體有些僵硬，他竟緊張得不知要做些什麽。

    一步之遙的距離，她停住，旋即垂眸前傾，仿若飄零的落葉。他下意識抬手，將她扶住，繼而摟入懷中。

    “聖上……請用你的血氣……為我療傷……”她靠在他肩上，呢喃低語。

    “清什……”他終於喚出她的名字，聲音有一絲顫抖。他將她抱起，望著她閉目凝神的樣子，溫柔地笑了笑，隨後又故作嚴肅地板起臉，命令眾人各歸其位，聽候調遣，自己則帶著清什，去往城中住地。

    晨曦微露，溫潤的光線透過窗格灑在屋內，映著梵塵的容顏。他沒有變化，依然是那般深邃的眉眼，妥善安放著自己的悲喜，沉靜卻不乏魅惑。

    “現在，閉目凝神。”他望著半睜雙眼打量自己的清什，幽聲道。

    清什平臥在床，緩緩垂下眼簾，靜心聚意，讓自己沉入冥思之境。隨後，梵塵取心口之血，以術法將其化為紅色煙蘊，再以手掌拂之，令其彌散，籠罩於清什身體之上。

    大約過了一刻鍾，煙蘊飄然下落，滲入她體內，消失無蹤。她的嘴唇恢複了幾分血色，盡管麵容依舊蒼白，但看上去已有生機。梵塵漸漸放鬆，抬起手，指尖剛要觸到她的肌膚，隻見她睫毛微動，又立刻收了手，端正坐姿，暗自緊張起來。

    其實在整個過程中，清什一直心如明鏡，方才也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指尖。她曾以為可以沉穩應對，畢竟她在重見嘲風時都能夠從容不迫。然而她終究高估了自己，當她從虛弱中恢複，許多複雜的情感湧進意識，紛繁糾纏。

    她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睜開眼睛。望向他的一瞬間，她悄然蜷起雙手。她恨他。她驚訝地發現，她居然如他所願，恨著他、怨著他。在烏提三年多，她從未有過此般強烈的情緒，此刻，一股熱流仿佛想從胸中衝出，將自己和眼前的人一同燃燒。

    她又閉上眼睛，努力沉心靜氣。

    “既然恨我入骨，為何還要回來相助？”梵塵望著她，輕聲問道，語氣中似乎帶了幾分勝者的欣慰。

    她無言，將頭轉向一邊。

    她的狀態讓他逐漸放鬆，他再次抬手，指尖溫柔地搭上她冰涼的臉頰，俯身靠近她。

    “梵塵，我回來了。”她轉過頭，目光波瀾不驚：“若我恨你，又怎會回來？”

    “你……你是說……你已原諒……”梵塵的手指僵在她臉側，語聲有些起伏。

    清什握住他的指尖，從床上坐起。

    “經年逝去，悲怨已消。當我知曉故土發生的一切，無法繼續逍遙異鄉。身為幽祖，守護族人是此生職責。舊事莫重提，我已放下一切。”她沉聲說著，在“放下”一詞上加了重音。

    旋即她鬆開手，垂眸注視著梵塵微顫的指尖緩緩移開。她抬眼掃過他陰鬱的容顏，心中酸澀，卻又感到一絲報複的欣快。

    “放下……就好。”他沉吟道，垂眸苦笑。

    梵塵，我並未放下。若你仔細追問，鍥而不舍地發掘，就會發現我說了謊。可惜，你放不下你的驕傲，就如我之前放不下自己的懦弱，而今又放不下自己的怨恨。卻原來，我們如此相像。

    清什在心中默語，目光籠罩著他，直到他抬起眼簾，她又迅速將視線移向別處。無意間看到有人影從窗外閃過，未等她開口，敲門聲已響起。

    “進來。”梵塵的語氣有些壓抑。

    安東推門而入，手裏捧著幾個水袋。他有些擔心清什與梵塵獨處會感到痛苦糾結，遂借送血之機探望，若氣氛緊張，他還可從中調和。不過事態並非他想象那般，兩人神色從容，盡管各自有所壓抑，但看上去依然平靜淡然。

    “清什，這些是淩川城中最好的血。”安東說著，將一隻水袋遞給她，其餘的放在桌上。

    “多謝。”她客氣地說著，打開水袋，慢慢品嚐。

    梵塵斜睨著她汲血的樣子，眼角不覺地有些潮濕。

    “城外封印怎樣了？”他察覺到自己的脆弱，立即將目光轉向安東，沉聲問。

    “我已將其加固，不過經曆昨夜，嘲風已知曉破解之法，下次再攻城，恐怕……”安東沒有說完，但語義明了。

    “還要再等麽？”清什的聲音響起，梵塵和安東先後望向她。

    “既已拿到九天玄鐵，何必被動受製？”她說著，終於將視線轉至梵塵，柔和的眼神中暗藏幽冷：“血盟軍的實力超過影俠，他們有龍子，我們有赤紅之翼。”

    “清什，你是說——”安東欲言又止，神色越發嚴峻。

    “你們在此備戰，我去東海神山見天尊一麵，取得對抗龍子的最佳方案，或者，融合最強的力量。”她平靜地說道。

    “不行，這樣太冒險了……”安東皺緊眉頭。

    梵塵一言不發，目光抑鬱陰鬱地望著她。

    “終結戰爭，隻有一種方法。”清什頓了片刻，繼續道：“殺龍子，散影俠，推選新王，匡正天下，幽族退隱山林或遷徙異域，這就是我想歸還給世人的未來。”

    “那你呢？”安東的語聲突然變得哀傷：“你可否想過，自己的未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