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回到地下城之時，清什依然在默默流淚，那黯然神傷的樣子，與方才的梵塵，如出一撤。他走過去，扶住她單薄的肩，拭去她臉頰的淚珠。

    她望向他，目光滿是哀傷。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清什，安東反而感到欣慰。雖痛苦卻不再壓抑，灰眸幽冷卻光影閃動。她變得更加真實了。

    “安東，我恨他……”她哽咽低語：“我如他所願，恨著他……他在我心裏，太沉了，沉到如果我不放下，就沒用勇氣去麵對今後的命運……”

    “今後的命運？”安東輕聲問。

    “天尊的元神將滲入被封印的赤紅之翼能量中，與我融合。然後，我將作為世間唯一的神，在戰勝嘲風之後，永遠，活下去……”她說著，再次落淚。

    “竟是如此方式……”安東有些意外，但想到清什能長存，不由地鬆了口氣。

    她仰望幽暗的上空，閉上雙眼：“殘酷的是，嘲風的心裏，還有玄音留下的痕跡，親手終結他，於我而言，實在艱難……”

    “可你還是決定了。”安東注視著她，目光難免苦澀。

    “沒錯。”她望向他，眼圈紅潤：“這種宿命般的糾纏，逃也逃不掉。但在結局之前，我還有未竟的心願，或者說，是沒能放下的負累。天尊察覺到了，他給予我時間。我亦自知，故立三月為期。”

    “你想將梵塵，從心上抹去……”安東輕歎低語。

    “他問我想要什麽，我想要原諒，他卻轉身離去。他放不下驕傲，我即放不下怨恨。可我不能如此，不能帶著對他的恨，成為世間唯一的神，活在永恒的孤獨中。”她悲戚地說著，目光淒涼卻越發堅韌：“所以，我不會放棄。”

    靜默片刻，安東長長歎了口氣。

    “你想勸我，對麽？”清什看出他的無奈，苦笑道。

    安東搖頭，若有所思地沉吟：“我始終有一個困惑。”

    “困惑？”清什微蹙眉頭。

    “幾年前，你了無音訊之後，我便開始思索一個問題。”安東緩聲說著，視線變得悠遠：“我在想，為何梵塵無法對你放下他的驕傲，為何壓抑對你的感情，抗拒自欺，直至一切走向破碎。前些日子，你去往神山，梵塵仿佛失魂落魄，每日遙望東海的方向，一副悵然絕望的樣子。我有些不忍，遂與他說‘清什的沉靜多半是偽裝，她或許已恨你入骨’。他聽罷，苦笑說，他已沒有資格去得到任何，隻能拚盡全力去抓住黑暗深淵中僅有的一線光明。他並沒說那一線光明代表著什麽，我亦未追問，但心中已有答案。”

    清什靜靜聆聽，哀傷的容顏逐漸變得柔和。

    “幽族對‘初心’分外執著，有時可用頑固來形容。”安東繼續說道：“梵塵之所以抗拒自欺，是因他在愛上你之前，在心裏種下了‘不能愛你’的信念。原因，你應知曉。”

    “鬱芊芊的死……”她呢喃低語，苦笑垂眸。

    “這個作繭自縛的心念創造了他的驕傲。以此自欺，是他唯一能夠防止‘初心’破碎的方式。想來真是愚蠢，轉念即是光明，他卻非要沉浸在黑暗中與自己較勁。然而，對本心的抗爭總有疲憊的時候，若我沒猜錯，秘境之亂就是折點。宮中傳言，梵塵從燕城回天都之後，許久未臨幸夕禾，這對風流的君王而言，異乎尋常。也許他就是在那時，不再自欺，從心底接受了‘早已愛上你’這件事。”

    安東說著，深深望向清什：“可惜，秘境之亂，也是你的折點。那段經曆，讓你和玄音漸行漸近，將你們或許早已萌發的眷戀投入彼此的心。這件事，在梵塵意料之外。在他終於準備以真實的自己迎接你時，你卻轉身離去，他的世界遂沉入黑暗。”

    “所以在他看來，是我背叛了他，於是也將我拽入黑暗……”清什低語，神色陰冷。

    “不，是他用驕傲推開了你，失去你，是他自得之苦果。他心如明鏡，因此他不再奢求得到，隻想拚盡全力，用他僅存的驕傲留住唯一的光明。恨他，便能念著他，念著，就不會忘記，天下性命皆可舍，唯獨怕你原諒他忘記他，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極致的愛……”

    沉默良久，清什垂下眼簾又抬起，目光哀傷：“他已將我推入無盡深淵，為何還要自私地留有一線光明……”

    “清什，你可否想過，即使有一天，梵塵做了你希望的事，說了你要聽的話語，你真的能如己所願，消弭這份恨麽？或者說，這份恨，這份羈絆，其實是源於你從未放下的，眷戀……”

    “眷戀……”她低語，望著安東的目光充滿困惑。

    “你在恨著梵塵的同時，不會感到心痛麽？往往恨之深，是因愛之切。問問自己，如果椒圖在你手中，你是否能夠刺向他；如果當年的鬱芊芊在他身邊，你又是否能無動於衷;回憶一下，你離開我們的那些年，真的沒有想過他麽？那年雪夜，在知道他早已愛上你時，你心中，沒有一絲隱秘的喜悅麽？”

    “安東，你在說什麽啊……”

    清什的神色已由困惑轉為恐懼。

    “罷了，多思無益，是我瞎想了。”安東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為化解清什的怨恨，突然出說這些讓她無法接受的言辭，便立即轉換話題：“對了，那日我們討論起戰爭結束之後幽族的去處，我提議北上去往秘境滄林，不料竟獲眾人一致讚同。”

    “秘境之國，仿若與世隔絕，的確適合隱居，不錯……”清什沉默良久，才有些木然地回應到。

    “那麽，新王的人選呢？”頓了片刻，她又問道。

    安東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旋即搖頭。

    “他的光芒掩蓋了所有人……”清什呢喃，苦笑垂眸。

    “他是難得一遇的帝王之才，這是當民眾得知他為嗜血異族，卻依然奉其為君的真正原因。哪怕另一方是神明般的存在，大多數人仍選擇留在煊朝，而非投奔龍域。”安東緩聲道：“盡管我們為幽族選好隱居地，但尚未提過新王人選之事。大家皆知政權交替是一個過程，就算龍子殞滅，還需收複失地，驅散影俠。所以，待天下統一複歸太平之際，再考慮推舉新王，也不晚。”

    清什並未立即回應，她將視線轉到旁側，眉宇間有深思，有遲疑。

    “安東，你之前告訴過我，你與姐姐曾嚐試創造將幽族轉化為凡人的丹藥，姐姐離去後，你和炎軒繼續煉製——”

    “嗬，起初的想法隻是偶然而生，不切實際；而後我與炎軒繼續煉製，也不過是以此打發寂寥光陰。將幽族變為凡人，是彼時我和清顏一心想要平息紛爭，讓兩族和平共存而生發的妄念，轉化本不可逆，我們——”

    “再試一次。”清什打斷安東的話，走到他麵前，講述了有關“大漠幽靈之心”的傳說。

    “烏提藏寶豐富，地下宮殿神器遍布。嗬，早知如今還需要，當初就多帶一些回來了。彼時，我唯獨對幽靈之心分外在意，是因想起你曾做過的事。雖然帶回幽靈之心，但我並未時刻惦記，方才想到新王人選，才——”

    她看到安東微蹙雙眉，語音漸弱，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件事你打算暗中進行，不告訴梵塵，對麽？”安東低聲問。

    “有何不可？”她盯著安東，目光清冷。

    “你想要我以大漠幽靈之心煉製丹藥，將梵塵轉化——你不會給他選擇的權利，這是你對他的複仇，在解決新王人選的同時，以此消解你的恨，從而放下他——”

    “有何不可？”她重複著之前的話：“一切可用的方法我都會嚐試，隻看你是否願幫我。”

    “幽靈之心，在哪裏？”沉默許久，安東終於開口說話。

    清什頗為欣慰地笑了一下，湊到他耳邊低語：“天都，浮生閣。”

    安東垂眸，微微點頭。

    “交給你了，姐夫。”她說著，調皮地眨了下眼睛。安東被她這突然的一聲“姐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搖頭。

    “希望在我回來之時，已有成果。”她幽幽說道。

    “回來？”

    “我準備去烏提，將地宮那些神器帶往東海神山，看看是否能為天尊所用，增加勝算。”她簡單解釋道。

    “我會盡力。”安東心裏五味陳雜，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道出，隻能以此為諾，給予她希望。

    “謝謝你，安東。”她神色溫柔地看著他，說罷，抬頭望向昏暗的上空。

    “唉，出發之前，還要再見他一次……”她語氣頗為無奈，說到‘他’時，眼中並無恨意，隻是一片柔光。

    “安東，帶我去找梵塵。這些天我元氣大傷，目前也隻有祖先血氣能讓我盡快恢複了。”

    她說著，回眸望向安東，模樣楚楚動人。

    “幽族的‘初心’，真是愚蠢。”

    她低語，眼角閃著淚光。（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