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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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東帶清什離開地下城之時,天色已微亮。兩人穿越薄霧,感應著梵塵的氣息,一路幻行。

    此刻,梵塵正與雲莫處理那些早先被困的俘虜。廢除這麽多影俠的功力並非易事,安東上前幫忙,清什因尚為虛弱,坐在一側望著幾人的背影,靜靜等待。

    安東靠到梵塵旁邊,湊近低語:“這裏交給我和雲莫,你節省些力氣,清什需要你。”

    自察覺出清什漸近的氣息之後,梵塵始終無法沉心。他不知她還會用怎樣的目光注視他,或是又找到原諒他的新方法。

    “聖上。”她輕聲呼喚,念的卻不是他的名字。

    “請用您的血氣助我複原。”她走到他身後,冰涼的氣息彌漫四散。

    “聖上,您快去照顧姐姐吧,這裏有我和安東,沒問題!”雲莫聽到清什的話,立刻催促道。

    梵塵猶豫著,緩緩轉身。

    灰眸迷蒙,除了悲怨,還有其他光影。他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垂下眼簾又抬起,她卻依然如故。

    溫柔繾眷?嗬,她是刻意用這種方式來擊潰他的驕傲麽?怎會讓她得逞呢。他移開視線,走向回廊盡頭的房間。

    她跟隨前行,陷入深思。安東對於她恨意的解讀,以及那一連串的發問,令她心緒煩亂。離開地下城之際,她遂察覺到自己的異樣,那逐漸漫延的恐懼開始侵襲她的意識,令她分外不安。但既已察覺,她無法坐視不理,遂決定驗證。很快,她想到了一個辦法。

    進屋,掩門,梵塵動作麻利地將被子鋪在床麵,讓其變得柔軟舒適。清什在一旁等著他鋪好,隨後躺上去。

    “現在,閉目凝神。”他沉聲說。

    “無需閉目,亦可凝神。”她幽吟,眼中閃著柔光,靜靜地望著他。

    梵塵有些無奈,自己垂眸聚氣,取心口之血,以術法將其化為紅色煙蘊,再以手掌拂之,令其彌散,籠罩於清什身體之上。

    這一刻鍾過的格外漫長。他感受到清什目不轉睛的注視,始終不敢抬眼。可算等到煙蘊下落,滲入她體內,梵塵仿佛解脫般地睜開眼睛,迅速從床邊站起轉身。

    “再休息一會兒,我去教人送些血過來。”他語氣柔和地說罷,就要邁步離開。

    她突然拽住他的手,稍微用力,毫無防備的梵塵就坐回了床邊。

    “別走。”她幽聲說,似命令似請求。

    他背對著她,靜默無言。

    “你說過,我想要什麽,都會給。”她微微前傾身體,緩聲道。

    他仍未回應,但被她握住的手悄然動了一下。

    “之前的要求我不會再提,但除此之外,你需兌現承諾。”她認真說道。

    他終於轉頭望向她,那神色,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保證?”他沉聲問。

    她愣了一下,旋即垂眸點頭,又注視著他,語氣柔和地說:“我保證。”

    “你保證要一直恨我——”他說到一半停下,抽出手握住她的肩:將她拉近自己身前:“你要一直恨我,這樣我才會接受,你的要求。”

    “我恨著呢……”沉默片刻,她低吟,眼角微微濕潤。

    他垂眸,欣慰地笑了一下。對,就這樣……她恨著他,他愛著她,她懲罰他,他彌補她,就這樣,永遠相伴……

    “梵塵,給我講個故事。”她說道。

    “嗯?”他有些困惑。

    “算作第一個要求。”她低語。

    “什麽樣的……故事?”他仍難免於緊張。

    “你和鬱芊芊的故事。”她神色沉靜,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微蹙眉頭,顯出幾分抗拒之意。

    “不會講故事?”她倒來了興致,淺笑道:“那,我問,你答。”

    他沒有說話,頗為無奈地垂下眼簾。

    “初次相遇,在哪裏?”她問。

    “那都是你蘇醒之前的事——”

    “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清什打斷梵塵的話,一臉嚴肅:“懲罰如果簡單又容易,那就不能稱之為‘懲罰’。”

    他搖頭笑了一下,深深地望向她。這個狡猾的女人,明知他如今情之所在,卻偏讓他講述前塵舊戀,也算是“殘酷的折磨”了。不過,隻要不是什麽原諒放下的要求,他都甘心接受。

    “初次相遇是在幽明山下,現今的天都,曾經的——”他頓了片刻,目光漸遠:“那個時候,尚沒有繁華城鎮,山腳下隻是寧靜村落。我是在下山取血時,遇見了芊芊。我將獵物魅惑,正要品嚐佳肴,她用樺木劍抵住了我的背——”

    他突然停住,覺得自己的回答已超出範圍。

    “讓我猜猜——”清什閉上眼睛,紅潤的嘴唇微微開合:“她用劍抵住你,你翩然回頭,被她嬌美的容顏吸引,而她也被你魅惑,於是兩人一見傾心——”

    梵塵笑出聲來,斜睨著她道:“這是哪段戲裏的情節?我堂堂幽族始祖,怎會隨意被一個凡間女子迷住?”

    “大話說的好,可最後還不是被迷住了。”她模樣慵懶地調侃。

    “那不叫‘被迷住’——”他試圖解釋。

    “率先愛上對方的,是誰?”她不管他的解釋,恢複認真的語氣,繼續提問。

    “並沒有誰先——”

    “是你,對麽?”她不給他模糊答案的機會。

    他望著她專注的樣子,甚是無奈,苦笑默認。

    “那天夜裏,你本意並非取血,而是奉命以自身為誘餌,抓住那個村莊的保護者、傳說中第一個影俠世家的族長之女。”清什悠然講述,仿佛再說自己的故事。

    “你如願抓到真正的獵物,卻沒有帶回幽明山,而是瞞著同族將她關在自己的秘密基地,每日汲飲她的血。最初,你迷上了她芬芳的血。但很快,你不再滿足於此,你觸碰到她溫暖柔軟的身體,於是夜夜將她占有。你生來即是冰冷無息的幽族,從未體驗過凡人感受的你,難以自控地戀上了她的身體。再後來,有一天,她逃出了你的囚籠,卻撞見其他幽族。你回來時,在草叢中發現奄奄一息的她。你心痛萬分,不願失去屬於自己的珍寶,想用自己的血將她轉化為同族,卻知她生性剛烈,成幽定會自盡,於是嚐試本隻用於同族間的歸屬誓言,不料竟成功將她挽救。誓言的效用下,你更加了解她,知曉她的喜怒哀樂,最終,你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當然,長時間與充滿魅惑的幽祖在一起,即使理智告訴她不能動搖,但她在身體淪陷後,心也隨之沉落。你們愛上了彼此,為了延續這份不被允許的愛,你們決定遠走高飛,然而清顏的律令不容破壞,你們被抓回幽明山。你需接受懲罰,而影俠必須死。你百般央求,甚至願意放棄相守而保全愛人的性命,但結局……”

    清什終於停止滔滔不絕的講述,看上去格外疲憊,無力地靠在床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梵塵望著她,目光迷蒙。

    “這個情節,像麽?”她轉眸望向他,唇角微揚:“自那日安東和我說起,最初占據你心的女人名叫鬱芊芊之後,我便開始想象你們的故事。想啊想啊,想得我頭痛難耐。方才我講的,隻是我想象的萬千情節之一,我覺得亦是最接近於事實的一個。回答我,像麽?”

    他沉默,微蹙眉頭。

    “回答我——”她壓低聲音,眼圈微紅。

    “像。”他說道。

    “天呐,我真的——”她仿佛下意識地自語,說到一半噤聲咬唇,旋即推開他跳下床,快步走到門口。

    “清什?”梵塵呼喚著,聲音裏滿是困惑。

    “怎麽會是這樣……”她搖頭呢喃,震驚不已。

    他走近,猶豫著將掌心搭在她微顫的肩上。

    她沒有回眸,隻是緩緩跪坐在地。

    方才,她講述的,是她曾經想過千百次,也嫉妒過千百次的故事。她以為自己能夠心如止水地問詢聆聽或說起,可到頭來,她卻在嫉妒,像曾經一樣嫉妒著、羨慕著許久以前,梵塵最先愛上的女人。

    安東的話語並非妄言,她不僅用這種方式證實了疑慮,安東說過的那些問題,她也已經捫心自問,結果卻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她恨梵塵的驕傲倔強,恨他殺了玄音,但最終,她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曾經的懦弱逃避,恨自己未能堅持初心,移情別戀——不,她恨的是自己在戀上玄音時,並沒有放下初心,而是將它隔離在心中某個角落。如今,包裹它的城牆已風化脫落。

    她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在經曆這些之後,仍愛著梵塵……那玄音又算什麽,她又算什麽……

    她雙手緊緊抓著胸前衣襟,欲哭無淚。

    梵塵繞到她身前,單膝及地,扶住她的肩。

    “清什……”他低聲呼喚,神色迷茫又慌亂。她這副樣子,讓他不知所措。她要懲罰他,讓他講前塵往事,卻道出自己設想的故事,而後卻自己悲痛難耐,是因為想起她和玄音相伴的時光麽……

    他很難受,想到若當時自己能夠成全,她現在應會幸福,天下也不會遭遇如今的戰爭。可那個時候,他真的沒有勇氣和力量去麵對,去成全,隻能在永失所愛的痛苦中化身為殘忍的惡魔。

    一句對不起,就在嘴邊,他想說卻不敢說。他寧願她親手殺了自己,也不想讓她原諒放下。他既不偉大也不灑脫,他到底是自私的。

    兩人默然相對片刻,她緩緩起身。

    梵塵也隨之站起,目光憂傷地注視著她。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她垂眸低語,旋即抬起眼簾。

    “去哪裏?”他又開始不安。

    “約定之日前,我會回來。”她說著,將視線移向別處。

    “到底要去哪裏?”他語氣變得急促。

    “第二個要求——為戰後諸事做好準備,待在淩川或天都,等我回來。”她望向他,眼中瑩光閃爍。

    “清什,到底——”

    未等梵塵話音結束,她便推門而出,瞬間釋放元神之力,變幻形貌,揮舞羽翼飛升入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