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什原以為，回溯那些歲月會很艱難，那些故事，那些名字，將再次揭開她心中的傷。不過，她卻講述得順利，盡管這中間感受到了痛苦、悲涼、遺憾，但除此之外，還有溫暖。她與龍子並肩坐在地上，她說得認真，他聽得認真，婉轉的話語鋪開往昔的畫卷，一點一滴，仿佛躍然眼前。

    她講了很久，沒有遺漏記憶中的任何重要故事。終於，她沿著時間的痕跡說到了此番出發前的那個夜晚。她沒有刻意隱瞞，很自然地道出自己對真相的驗證。說完之後，她的聲音已有幾分沙啞。

    故事，終於講完了。她覺得有些累，將頭埋於雙膝。嘲風坐在她身旁，默然無語。

    “我明白了。”片刻後，她一邊說一邊抬頭，緩緩起身，前行幾步又停下。

    “困住我的，是那個不被接受的自己。”她幽幽低語：“我無法接受，那個始終未能放下梵塵的自己，無法接受自己對他的恨，其實是源於深藏心底的愛……因為一旦接受，我就會成為一個雙重背叛之人。背叛了初心，背叛了玄音的真情，而正是由於我的迷行，引發了雪夜悲劇，終至天下戰亂。卻原來，我真正怨恨的，是那個無法被接受的自己……這座心牢，果然難解……”

    “不接受又能如何？”嘲風沉聲回應，走到她身後：“什麽都改變不了。不過也好，如此，你就能永遠呆在這個隻有我能進入的法陣，待我執掌天下，便也無需再給你另造一間牢籠了。”

    清什轉身，眼中霧氣彌漫。

    “聽完這些故事，你沒有一絲觸動麽？”她緩聲道：“既然你已承認自己和玄音從來都是一個人，我所講述的，那些點滴悲歡，愛恨情仇，都是真真切切關於你的歲月，即使失去記憶，無從感受，可這些故事是如此，如此悲傷……”

    她語聲漸弱，他將目光移向旁側，雙眉微蹙，仿佛在隱忍著什麽。

    “玄音。”靜默片刻，她突然喚道。

    他下意識地望向她，神色不再沉穩。

    她眼中的迷霧漸漸消散，隨即，她握住他的手腕，牽引著他的手觸碰同側的光牆。

    修長的指尖沒有像起初那般穿過屏障，而是被阻隔在內。

    她笑了一聲，有幾分得意地說道：“你終究是高估了自己。”

    她鬆開手，繞著他踱步。

    “看來，得想一個辦法，既能讓我接受自己，又能讓你消除困惑。否則，我們就得永遠待在這個合二為一的‘心牢’中了。”

    她說罷，回眸衝他笑了一下，便背對著他不再言語。

    他們就這般靜默而立，地宮與外界隔絕，不見日月交替，相對無言，幽暗中，仿若曆經漫長時光。

    “清什。”

    一聲溫柔的呼喚打破沉寂，她緩緩轉身。

    “你是何時愛上玄音的？”他低聲問，目光泛著微瀾。

    “不知道。”她回應，語氣似有幾分刻意的冰冷：“或許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玄音，隻是從梵塵那裏受挫傷神，無意間被他迷惑。”

    嘲風環顧四周，歎道：“自欺無用，想蒙混過關則是浪費時間。一切對本意的違背，‘心牢’都可察覺。你我都不想被困在此地，為了讓你自我接納，讓我祛除雜念，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你是在想辦法……”她呢喃，緩緩垂眸：“可是，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對玄音，究竟是愛，還是，僅為迷戀？”他再問。

    她睜開眼睛，目光湧動著點點憂傷。

    “起初，我為玄音的芬芳血氣著迷，被他的風姿吸引，被他的溫柔感動。虛懷若穀，淵亭若立，那樣的玄音，可以迷惑世間任何女子。而當我得知他的真實身份，有過畏懼回避、亦有困惑迷茫，但卻始終心存憐惜。他與幽兒的愛讓我動容，讓我羨慕，我為他的明眸憂傷，他的明眸又如星月將我帶出深淵，他是那樣溫柔，那般令人向往……我們在漠城並肩戰鬥，亦為所負責任，許下生死與共的諾言……若不是愛，我不會那樣在意幽兒，若不是愛，我不會在那個夜晚流下血淚……”

    她哽咽收聲，將視線轉向一側。

    “既然愛的真切，還有什麽困惑？”

    “有，當然有！”她加重語氣，情緒有些激動：“你方才沒有聽到麽，我是一個雙重背叛之人！我愛了梵塵幾百年，心念隻為他一人，卻因玄音的出現而放棄，可就在我移情別戀時，我心裏依然藏著那個驕傲的人，連我自己都未能察覺！而當他殺了玄音，我竟無法為玄音報仇，就是因為他也愛上了我，因為他又殘忍地喚醒了我未能泯滅的初心！我的恨源自深藏的愛，愛恨交織，無法忘記，無法放下……可不止如此，還有愧疚，對玄音的愧疚！我沒能給予他純粹的愛，反而因此讓梵塵向他揮劍！我想乞求他的諒解，可他永遠無法聽到——”

    “啪！”

    嘲風火熱的掌心拍在她臉頰上。

    突如其來的耳光把她打蒙了，她捂著臉，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愚蠢的女人。”嘲風沉聲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就知道責怪自己，難道玄音給予你的，就是純粹的愛？他望著你的時候，就能夠完全忘記幽兒，放下幽兒麽？幾次轉世，從不缺女人，愛了一個又一個，夠快活了！還有梵塵，嗬，他可真是我見過最驕傲，不，他簡直是個頑固又懦弱的傻子！他折磨你，你反過來再折磨他就是了，跟自己較勁，你也是個蠢貨！”

    清什第一次見到重生後的嘲風如此激動，一口氣罵了三個人。她呆呆地望了他片刻，終於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眼角就閃出淚花。

    “他們能得到你的愛，實屬三生有幸。”他低聲說了句，仿若自言自語。

    她漸漸止住笑，望向他，淚水無聲滑落。

    此刻，他已將過去與現今融合，同時，又將兩者劃清界限。曾經，他是愛過幽兒，愛過清什的龍子嘲風，當然，還包括封印轉世後愛上的那些女子，比如夜鈴蘭。他很佩服過去的自己，總能擁有女人和愛情；如今，他是被神義重構的龍子嘲風，隻為執掌天下。過去已成曆史，作為記憶留在其他人的心中，他唯一能真切感受到的，是對眼前這個女人的眷戀和喜愛，或許，這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純粹的情？算了，這些不重要，一番暢快的言語已讓他心境清朗，接下來，隻看這個蠢女人是否能想明白了。“心牢”已合二為一，必須兩人的心境都走出困頓方可破解。

    等了大約一刻鍾，兩人周圍的光牆仍未消弭。嘲風有些沉不住氣，上前一步，想要繼續“教導”。

    “啪！”

    冰涼的掌心拍到他臉上，力道微弱，就像是一陣風拂過。

    “這是，還你的。”

    她低吟，凝望著他，露出溫柔淺笑。

    藍色光牆從頂部開始漸漸褪去，與此同時，他們聽到不遠處傳來烏提王和納斯的呼喚。

    原來他們真的在心牢裏困了幾日，一晃，神器都已熔煉好了。盡管兩人方才協作突破法陣，但在感應到神器能量的瞬間，又即刻回歸對立。兩人幾乎同時衝出地宮，但清什還是稍微慢了些，被嘲風搶在前麵，拿了烏提王手中的熔煉為長劍的神器，化為光束飛升入空。清什也顧不得那麽多，釋放元神能量，羽化飛馳，緊追龍子而去。

    走出心牢，清什感到力量也隨之增強，越發能夠穩定控製，嘲風想要擺脫她，也變得越發艱難。兩人都未有絲毫放鬆，不停歇地飛越大漠，出發時入夜，天微亮即進入煊朝邊境，比往常要快一倍。然而，如此行進終究消耗過度，嘲風有些力不從心，遂在經過西域雪山時，自空中降落。清什同樣很累，即便嘲風繼續行進，她也飛不動了。於是，她隨著龍子，落於雪山。

    冰雪皚皚，蒼茫綿延，這裏曾是她長眠又蘇醒的地方。清什站在雪山上，環顧四周，感到分外親切。

    “神器傷不了我，為何還如此拚命，非要搶得不可？”嘲風手持長劍，立於她麵前。

    “你知道……”她微蹙眉頭。

    “我也是不久前才確定。”他沉聲道：“在地下城你為我擋下九天玄鐵之際，我便猜測，你並非隻是阻止梵塵殺我，而是想守護秘密。彼時，我並不十分清楚，我是如何重生的。所以，感謝你給我講的故事，讓我確定自己體內擁有與神器同源的戰神奧義。因此，神器傷不了我，或許，我還能融合它們。你也是擔心如此，才非要得到神器，對麽？”他說著，將長劍捧在掌心，仔細端詳。

    十件神器就可以熔煉為九天玄鐵，三十多件神器熔煉的刀劍，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嘲風。”她喚道，前行幾步，雖然神情嚴肅，但並未有要奪劍的意思。

    “身為龍子的使命之一，是消滅一切關於赤紅之翼的事物。可你卻與梵塵立下決戰之約，你知梵塵會戰敗，勝者王，敗者退，你允許幽族遠離煊朝，允許幽族存於世間，這豈不是違背了龍子使命？還是說，你的約定隻是虛言，梵塵戰敗後，你仍會徹底消滅幽族？”（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