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在即，梵塵開始最後幾日的閉關修行，宮內上下分外安靜。桑雅百無聊賴，總想拽著清什聊天，不過清什還有事要處理，就借機在桑雅和皇後中間搭了個線，讓兩人越走越近。

    幾年前，當梵塵終於肯麵對自己對清什的感情之後，便不再寵幸皇後芊芊。癡心女子不明所以，日夜以淚洗麵，臥病不起。再後來，清什遠走，戰爭爆發，安東和炎軒放下昔日仇怨，與梵塵結盟，遂將芊芊的真實身份告知梵塵。

    梵塵並不責怪他們當初將燒傷的夕禾變成鬱芊芊的模樣送來，畢竟舊怨已消。商量之後，他準備將她送回安東身邊。然而，忘卻往昔的芊芊和曾經的自己一樣，早已愛上君王，寧死不離。如此，梵塵隻能將她留在身邊，差人悉心伺候，偶爾探望。

    隨著戰火愈烈，梵塵為增強實力，與周邊小國聯姻，又封了幾位妃子。他善待她們，不偏不倚，輪流“召幸”（汲血補氣之後，將她們魅惑催眠）。直到桑雅進宮，梵塵從她血中看到清什，他便沒再去看過其他嬪妃。一是因諸事繁亂，一是因有桑雅一人之血足以。何況，他很快就要離開天都，這些女人即將重獲自由。

    清什不這麽想。梵塵還要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待幾十年，甚至百年。由強大幽祖轉化成的凡人，體質勝於普通民眾，壽命也將更長。所以，他的女人永遠都是他的女人。他需要繁衍血脈，養育優秀的繼承人，讓王位在太平盛世中代代相傳。他是那樣富有魅力，她們情陷於他，愛他敬他，若她們能彼此友好，清什會更加放心。

    桑雅和芊芊，如清什所願，很快熟絡起來。桑雅是個熱鬧的姑娘，與其他矜持內斂的妃嬪不同，她奔放主動，很容易掌控氣氛。清什囑咐她，日後要多與其他妃嬪走動，和睦相處。

    一天，從皇後宮裏出來，桑雅正巧看見和雲莫交談的清什，歡快地跑過去，湊到她身邊。

    “姐姐。”

    桑雅和雲莫不約而同地喚道。

    “她是我姐姐。”桑雅一把摟住清什的胳膊，斜睨著雲莫。

    “我和她血脈相連，你呢？”雲莫望向她，得意地笑了一下。

    “姐姐——”桑雅拉起長音：“你快把我變成幽族吧，不然雲莫總嘲笑我叫你姐姐，都求你多少次了，總說再等等，再等下去，我都年老色衰了，聖上該不要我了——”

    “那就再等二十天，怎麽樣？”清什摸著她的長發說道。

    “真的？”桑雅喜出望外，差點跳起來。

    清什點頭，拍拍她的臉頰道：“你先乖乖待在宮裏，我要出去辦些事，過幾天回來。”

    “不準反悔哦，姐姐。要是反悔，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桑雅故作嚴肅地瞪起眼睛，旋即又露出笑容，用力抱了她一下，轉身歡快地走開了　。

    “姐姐，你為何答應她在二十天之後？”雲莫有些困惑。

    “我……我覺得桑雅是個不錯的姑娘，可以留在梵塵身邊。”清什緩聲回應。

    雲莫點頭，很快又搖頭。

    “其他人都出發了麽？”

    清什沒有給他質疑的機會，神色略微嚴肅地問道。

    “是的。”

    “那我們也走吧。”

    清什說罷，釋放元神之力，握住雲莫的手，揮翼入空。

    “姐姐，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要自己的後裔提前去往秘境滄林。若戰況有變，我們都無法及時趕回。”雲莫不再思索桑雅之事，提起了之前的困惑。

    “放心，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清什沉聲回應。

    她不能說出真正的原因。帶著雲莫前往滄林，並同時命自己的十幾個後裔出發北上，是為了最後的時刻。當她在東海神山開啟封印，轉換赤紅之翼的元神時，能量會波及四方，若她的後裔在範圍內，會深受影響，受傷甚至殞命。所以，她必須讓他們遠離自己。秘境滄林，幽族未來的居住地，無疑是最佳選擇。

    “姐姐，你有些，不一樣了……”雲莫遲疑地說。

    後裔對祖先的感覺很敏銳，她不便再多言，隻是笑了笑，握緊他的手，加快速度。

    抵達滄林後，他們很快尋到同族的蹤跡。炎軒對兩人的出現頗感意外，自從幾個月前他聽說清什回來的消息，還未正式見過她。

    平靜、從容、淡然、溫暖，她的狀態令他驚訝。她已經原諒了梵塵，並且，仍然愛著那個人——這是旖旎察覺後告訴他的。與他形影不離生死相依的桃妖旖旎，總能發現隱藏在容顏之下的真意。那年，他對梵塵生出崇敬之心，也是旖旎點明他的。曾經的自己對梵塵恨之入骨，卻意料之外被折服，最終選擇原諒和解。他都能如此，何況是深愛梵塵的幽女。

    看到這樣的清什，炎軒暗暗替梵塵感到欣慰，不久以後，他會看到梵塵與清什攜手來到滄林，一切將重新開始。

    清什望著炎軒的，大概猜到他所思所想，心中難免苦澀。簡單說明來意之後，她隨炎軒去了妖族留下的宮殿。秘境之亂，滄林國伴隨妖族的衰敗不複存在，少數幸存的士兵帶著老弱婦人回歸早先的部落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織，與世無爭。

    炎軒說，他準備讓此處繼續空著，算作妖族曾存於世的證明，交由歲月來風化。他指著不遠處的雲霧繚繞的山脈，告訴清什，那裏是他為幽族尋找的居處。梵塵之前曾叮囑，幽族在滄林的居所要盡量高遠，於是，他便選擇了人跡罕至的山巒。

    “很像幽明山，對麽？”他說道：“在那裏，歲月將重新開始。”語罷，他望向清什，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嗯，歲月將重新開始。”她望著遠山，笑顏溫暖。

    清什在滄林待了幾日，與炎軒等人一起在山間築屋，設計居所的布局，並為各處取了動聽的名字。直到她的後裔全部抵達滄林，梵塵也即將出關之際，她才啟程折返。

    “大家好好在此處生活，切記，不要傷人性命，隱世而行，和平共存。”臨別前，清什囑咐著後裔們。

    “姐姐，我們在這裏等你。”雲莫走到她麵前，柔聲低語。不知為何，他總感覺心中難安。

    “對不起，莫兒。”她低語，指尖拂過他額前發絲。

    雲莫一驚，眼裏泛起波瀾。

    “初遇之際，我傷害了你的同門，也傷害了你。”

    “姐姐——”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越握越緊。

    “原諒我，好嗎？”她目光真誠。

    “姐姐，我怎麽會怪你……”他垂眸呢喃，聲音越來越小：“喜歡還來不及……　“

    “那就好。”她似乎沒聽到他最後的話語，淺笑著拍拍他肩膀，轉身前行。

    果然，還是有些不對。雲莫越來越慌，望著她的背影，突然衝上去從身後抱住她。

    “姐姐，你會來的，對麽？”他緊擁著她，聲音微顫。

    “嗯。”沉默片刻，她回應道，隨後溫柔而用力地掰開他的手臂，沒有回頭，化翼升空。

    與後裔別離，終究是一件傷感的事。

    清什穿行在夜晚的風中，眼角漸漸濕潤。回程途中，她在漠城稍作停留，來到曾經的廣林王府門外。駐足靜觀，她憶起那年在雪山蘇醒，追尋著天下第一幽士的傳說來到此地，隻為見他一麵。

    與玄音相遇，是她今世迷行的開始。而當心中迷霧消散，困惑解除之際，她亦走到了此行終點。

    此行，她與初心重逢；此行，她又愛上一個人。她知曉了自己因何而存在，聆聽並見證了那麽多動人的故事。嘲風與幽兒，梵塵和鬱芊芊，安東與清顏，還有蕭瑾奕和阿玲。雖然他們已生死永隔，但留在歲月裏的光輝，永難磨滅。很快，她也將成為生者的記憶，不知那以後，他們又會向誰講起她的故事？她對不可琢磨的未來升起幾分渴望，隻是這份渴望很快又湮滅在幽暗中。

    盡管赴死之念堅定，她卻不是完全脫離恐懼。她曾“死”過。風幽之戰，當她看到梵塵倒下，幽族覆滅，遂萬念俱灰，沒有一絲留戀地沉入黑暗，亦未感到任何恐懼。彼時，她並未期望有人相救，甚至沉睡百年後在雪山蘇醒，她亦沒有多少重生之喜悅。可如今，即使她信念堅定，從容不迫，仍難免被不時襲來的恐懼所困擾。

    此刻，她站在荒涼的府門前，驀然發覺這揮之不去的恐懼，其實源於她對世間深刻的眷戀，因為她不再是薄涼淡漠的旁觀者，除了聆聽與見證，她亦經曆了，屬於自己的故事。

    夜空飄起細雨，她抬起雙手，緩緩將自己環抱。

    “再堅持一下，清什。”

    她對自己說著，悄然垂淚。（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