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結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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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燒了一整夜。

    黑暗中,數千炮手列陣以待, 指揮官在夜色中擂響戰鼓, 炮彈齊發,似轟隆隆的悶雷滾過, 撲向四散而逃的衛奴兵。

    衛奴營地內, 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再驍勇的戰士,也是血肉之軀, 雖然他們悍不畏死, 一次次嘶吼著往前衝鋒,試圖衝出包圍圈, 但還沒有馳到近前, 就被整個掀翻。

    城南方向,幾騎快馬飛奔而至, 滾地下馬,跪在地上拱手道:“督師, 吳總兵、邱總兵已經分別奪回錦州、鬆山,包圍遼楊, 遵化、薊州也收複了!”

    聽了這話, 半夜匆匆趕來的徐鼎、勤王總兵們不由得驚呼出聲, 滿臉駭然。

    悄無聲息地收複遵化、薊州,暗中派兵攻打衛奴兵的老巢, 又設伏火燒衛奴兵大營, 運籌帷幄, 掌控全局,這是何等的氣魄!

    包圍衛奴的都城遼楊,衛奴兵還不得嚇掉半條命?

    這下子,他們等於把十幾萬衛奴兵給包圍在關內了!

    不管是聚而殲之,還是慢慢消耗,衛奴兵休想全身而退。

    衛奴兵這一次入關劫掠,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

    一眾勤王將帥瞬間燒紅了眼睛,心頭火熱,視線投向馬背上的男人。

    難怪此子當年在接連喪父、喪兄後還能臨危不亂,帶領霍家軍固守城池,果然如電擊雷霆,勇猛果斷,膽大靈活,如此方能出奇製勝!

    震天的喊殺聲中,麵對親兵傳回的好消息,男人麵色平靜,點了點頭,火光映出他斧鑿刀刻一般的深刻麵孔,雙眼明銳。

    他一拉韁繩,驅馬向前,接過長弓,彎弓搭箭,鋒利的箭尖直指遠處的敵營,脊背肌肉繃起,三箭連珠,激射而出。

    箭矢如長虹貫日,撕開深沉的夜色,尖利的嗡鳴聲劃破長空。

    嗖嗖幾聲,敵營方向,一名身穿鎧甲的將官轟然倒下馬背,衛奴兵內傳出狂亂的哭喊聲。

    守軍這方,看到督師幾箭射死敵方將官,將士們轟然叫好。

    霍明錦撒開長弓,拔出佩刀,“驅散他們,不能讓他們收攏潰軍。”

    眾人齊聲應喏,齊齊拔刀,驅馬奔入陣地中。

    燒我田宅,毀我家園,掠我百姓,今晚,要這幫衛奴兵血債血償,有來無回!

    ……

    黑夜中,站在城頭的傅雲英看不清地方營地裏發生了什麽,隻能聽到那充斥在天地間的絕望狂吼和廝殺聲。

    火焰衝天,馬嘶長鳴,燃燒聲和慘嚎聲交織,好似山崩地裂。

    城下守軍無不精神振奮,手持刀、槍,衝殺出去。

    衛奴兵潰散成幾部,其首領幾次想要收攏殘兵,都被霍明錦率軍打亂,無奈之下,隻能退兵。

    但已經晚了。

    ……

    晨光熹微,遠處天際漸漸浮起魚肚白,晨輝籠罩大地,空氣中浮動著刺鼻的血腥氣。

    朝霞似浸染了血色,絢爛無比。

    紅日初升,守軍們已經驅散衛奴兵,往運河方向追逐而去。

    牆頭上,留下的士兵高聲談笑,城中老百姓相攜走出家門,跪地念佛。

    傅雲英走下城頭。

    李昌和喬嘉緊跟在她身後,道:“二爺不會放衛奴出關,這一次定要將他們徹底剿滅在關內。”

    霍明錦奉行斬草除根,既然抄了衛奴的老家,自然不會再給他們重新壯大的機會,這一次所有遼東軍和各地勤王軍同時發動進攻,絕不能放虎歸山!

    傅雲英嗯了聲,“朝廷那邊,怎麽應對?”

    李昌道:“這一次布局至關重要,為了騙過衛奴,必須隱瞞消息,以免消息被他們截獲。收複遵化、薊州後,當地守軍還繼續打著他們的旗幟。幾位總兵都認為不宜走漏消息,不單單是二爺非要讓瞞著的。”

    傅雲英點點頭。

    李昌朗聲大笑,接著道:“若是能把衛奴兵十幾萬精銳剿滅在關內,從此遼東無虞,這可是萬世之功,誰敢說一句不是?”

    傅雲英看他一眼,“萬世之功這種話,不要當著其他人說。”

    李昌撓撓腦袋,應了句是。

    ……

    衛奴兵白天還猛如虎豹,無堅不摧,一夜過後,就被霍明錦率軍擊潰,朝中氣氛一改之前的壓抑沉重。

    早朝時,殿內喜氣洋洋,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朱和昶睡了一大覺,京師保衛戰就結束了,有些不可置信,在內官們的攙扶下爬上城頭遠眺。

    城下,士兵們打掃戰場,掩埋屍首,清掃道路。

    腳下這座古老的城池,一轉眼就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朱和昶手扶箭垛,歎息了幾聲,扭頭看傅雲英。

    “雲哥……老爹說因為你,霍督師才會答應扶持朕……”他語氣一沉,“霍督師有沒有逼迫你答應什麽?”

    傅雲英淡笑著搖搖頭。

    淡金色光線灑在她臉上,笑容颯爽。

    朱和昶心口一鬆。

    ……

    傍晚,哨探送回戰報。

    霍明錦帶人將潰逃的衛奴兵堵在運河邊,幾路勤王軍從不同方向截殺,衛奴兵倉皇入河,淹死無數。

    得知遼楊被圍,衛奴兵軍心渙散。

    僅剩的幾支突圍而出的衛奴軍沿東北方向逃竄,被埋伏在各地的遼東軍阻攔。

    關內守軍互相呼應,就像群狼追趕羊群,將窮途末路的衛奴兵趕進口袋中,然後將這個口袋紮緊。

    衛奴兵無路可逃。

    半個月後,遼東軍在關口處發現最後一支衛奴兵的蹤跡,設下埋伏,全殲衛奴兵,一個叫黃桂的百戶親手砍下衛奴首領的腦袋。

    消息傳回京城,滿朝文武喜極而泣,城中百姓額手稱慶,剛好是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燃放炮竹,慶祝保衛戰的勝利。

    之前倉皇逃走的富戶權貴紛紛歸家,民間很快恢複從前的欣欣向榮景象,京郊地區的百姓擦幹眼淚,回到滿目瘡痍的家鄉,幸存的人們抱頭痛哭。

    ……

    幾日後,大軍凱旋。

    全程百姓扶老攜幼,男男女女都穿上盛裝,簞食壺漿,出城迎接他們的英雄。

    朱和昶率領群臣,於城門外設下隆重的儀式。

    旗幟迎風招展,百官皆著華服,列隊恭候大軍。

    溯風凜冽,鼓樂陣陣,百姓們翹首以盼,等著英雄們歸來。

    鼓聲隆隆,半個時辰後,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踏響聲。

    一騎高大神駒由遠及近,馬背上的男人一身窄袖戎裝,英武俊朗,眉宇軒昂,幽深雙眸淡淡掃一圈左右,不動聲色間,卻透出勢如沉淵的鋒芒。

    被他身上氣勢所懾,守在曠野兩旁的老百姓頓時噤聲。

    緊隨在男人後麵的是各路總兵,得勝還朝,五大三粗的總兵們此刻都笑眯眯的,慈祥如廟裏的大肚彌勒佛。

    戰士們回來了!

    歡呼聲如海浪,此起彼伏。

    老百姓抑製不住激動之請,紛紛往前擠,手中鮮花、絲帕高高拋起,往戰士們身上扔去。

    這一次他們剿滅衛奴精銳,他日橫掃衛奴,平定遼東,收複東北失地,指日可待!

    望著雄獅一般沉默而威嚴的隊伍慢慢走近,所有人都堅信這一點。

    年老如王閣老、姚文達等人,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中湧動著從未有過的壯誌豪情。

    身穿冕服的朱和昶笑容滿麵,大步上前,親自為霍明錦和其他幾位總兵斟酒。

    霍明錦下馬,接過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歡聲雷動。

    台下,傅雲英身著官服,站在一群文官們中間。

    凱旋儀式繁瑣,她已經站了一上午,渾身骨頭酸疼。

    正和身前的汪玫小聲交談,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眼簾微抬,和高台上望過來的一道視線撞了個正著。

    霍明錦身披大氅,站在祭台前,朱和昶站在一邊,笑著和他說話。

    他麵色平靜,似乎在認真聽朱和昶說話,眼睛卻望著她。

    風聲呼嘯,旗幟獵獵飛揚。

    他的目光,像深秋時節清冷的月色,仿佛從很久遠、很久遠的過去看過來,經過歲月沉澱,澎湃激揚的感情被流年洗滌,明明很厚重,卻又輕柔如紗,溫柔地將她包裹在其中。

    她唇角輕揚,朝他微笑,眉眼微彎。

    台上,霍明錦神色不變,依舊是麵無表情,唯有眼底浮起幾絲淡淡的笑意。

    ……

    此次一舉剿滅衛奴精銳,不僅成功保住京師,還收複了大片失地,從此以後,遼東軍隻需要按計劃層層推進,東北方,再無威脅!

    南方,招撫流寇,重開商路,江南蘇杭一帶借著這股東風,日進鬥金,稅賦收入翻了一番。

    北方,蒙古、衛奴都在這一戰中傷了根本,難成氣候。

    荊襄地區,流民主動走出大山,新興市鎮拔地而起,各地流竄的流寇,已成往日雲煙。

    一個多月的壓抑後,朱和昶終於揚眉吐氣,可以暢快大笑了。

    按例要論功行賞。

    徐鼎此次因為疏忽幾次貽誤戰機,應該以軍法處置,但他後來跟隨霍明錦圍剿衛奴兵,殺敵無數,最後功過相抵,仍舊由他駐守遼東。

    朝臣們對此議論紛紛。

    後來宮裏傳出消息,霍督師向朱和昶推舉徐鼎,認為徐鼎是守城之才,野戰上輸給衛奴情有可原,他在遼東和衛奴對峙多年,對衛奴最為了解,還是由他駐守遼東最為穩妥。

    聽說是霍明錦舉薦的,沒人提反對意見了。

    而霍明錦,早已加封三公三孤,文官、武官的最高虛銜都給他了,已經封無可封,朱和昶隻能賞賜金銀。

    ……

    京師危機解除,朱和昶暗中派人將老楚王和皇長子接了回來。

    老楚王將孫子送回乾清宮,拉住吉祥打聽,得知朱和昶最近心情不錯,時常大笑,悄悄鬆口氣。

    朱和昶剛剛和幾位大臣議事,命內官送幾位閣老離開。

    閣老們陸續離去,傅雲英走在最後。

    老楚王拉著她說了幾句俏皮話,裏頭傳召歸鶴道長,他拍拍衣襟,踱進梢間。

    屋裏沒有宮人侍立,隻有朱和昶一人盤腿坐在炕床上。

    老楚王笑眯眯道:“寶兒……”

    朱和昶抬起眼簾,看他一眼,冷哼了一聲。

    老楚王心裏一個咯噔,趕緊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容,走近幾步,“打了大勝仗,怎麽不高興?”

    朱和昶不說話,望著槅扇的方向,唇角輕抿。

    老楚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從這裏可以看到外麵的庭院,傅雲英正順著台階往下走。

    窗外幾枝梅花橫斜,朦朧的花影中,傅雲英的身影慢慢遠去。

    老楚王眼珠一轉,“你為了英姐的事生我的氣?”

    朱和昶唇角扯了一下,帶了點譏諷,“不然呢?”

    老楚王心思電轉,拍一下大腿,坐到朱和昶對麵,“寶兒啊,爹是為你好,你不能娶英姐!”

    寶兒要是敢娶英姐,霍明錦馬上就會轉頭一把火燒了乾清宮!

    朱和昶皺了皺眉,“誰說我要娶雲哥?”

    老楚王一愣。

    朱和昶笑了笑,“我以前連雲哥的姐妹都不敢娶,怎麽會娶雲哥呢?”

    雲哥那樣的人,就該無拘無束,自自在在做她自己。強逼她入宮,讓她當妃子,亦或是皇後,都改變不了他會左擁右抱的事實。雲哥待他再好,也會心灰意冷,他們遲早會變成一對怨偶。

    老楚王沉默了半晌,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寶兒,如果一開始……早在書院的時候,我就告訴你實情呢?”

    那時候他是王府世子,英姐是平民之女,他們朝夕相處。

    朱和昶收起笑容,眯著眼睛想了想。

    老楚王靜靜地望著他。

    半晌後,朱和昶揮揮手,笑著道:“都已經過去了,還說什麽如果不如果呢?我從來不去想如果,現在這樣挺好的。”

    老楚王點點頭,惆悵之色盡數褪去,馬上嬉皮笑臉起來,“既然這樣,那你不生爹的氣了?”

    朱和昶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幽幽地掃他一眼。

    “哼!”

    老楚王垂頭喪氣。

    ……

    正月裏,過年的氣氛還很濃厚。

    今年的這個年過得不容易,百姓們尤為珍惜。大戰過後,人人喜氣洋洋,見麵便拱手致意,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要互道一聲新年好。

    騎馬從長街走過的時候,時不時能聽見巷子裏爆竹聲聲,穿新衣的孩童們成群結隊到處亂竄,歡笑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下馬,管家迎出來,告訴她傅雲章又出門去了。

    這一次霍明錦秘密北上,設下埋伏,和遼東軍互相配合,取得京師大捷,徹底擊潰十幾萬衛奴精銳,朝中文官雖然沒有親臨戰場,但也心潮澎湃,最近頻頻舉行詩會。

    傅雲章作為詩社骨幹,天天應酬。

    他們倒也逍遙,不是去山上賞梅花,就是去廟裏吃素齋,再要麽在鬆林底下撫琴,傅雲章文思泉湧,又出了一本遊記。

    傅雲英搖頭失笑,回房脫下官服,換了件湖色滿池嬌織繡紋琵琶袖春羅襖,石榴紅雜寶織金百褶裙,梳簡單的小垂髻,斜挽一枝素麵圓簪。

    走密道到了隔壁宅子,房裏門窗緊閉,沒有人。

    她推開窗子往外看。

    後院就是演武場,設箭靶。

    隻聽幾聲箭矢飛快劃破空氣的嗖嗖聲,羽箭從她眼前飛過,射中靶心,箭尾輕輕顫動。

    石榴樹下,霍明錦鬆開弓弦,低頭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度彎弓。

    他沒戴玉冠,隻束了網巾,穿一身輕薄的窄袖衫,闊腿褲,腰上勒絲絛,從肩背到腰部的線條利落流暢,可能剛剛練過拳,額前爬滿細汗。

    傅雲英雙手托腮,倚著窗台看他。

    霍明錦眼睛盯準箭靶,引弦拉弓,幾支連珠箭放出,每一箭都射中靶心。

    她看得出神。

    練了一刻鍾後,霍明錦低頭整理箭囊,忽然道:“好看嗎?”

    傅雲英愣了一下,笑了笑,頰邊笑渦輕皺,“好看。”

    霍明錦嘴角一勾,抬起頭。

    月洞窗前,湖襖紅裙的妻子倚窗而立,雲發豐豔,容色清麗,含笑望著他。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

    傅雲英莞爾,“明錦哥哥,好看嗎?”

    霍明錦沒說話,哐當一聲,箭囊跌落在地,幾步便跨到窗前,捏著她的下巴吻她。

    他剛練武,身上汗津津的,渾厚的男性氣息。

    她踮起腳回應他的吻,胳膊環住他的脖子。

    片刻後,霍明錦鬆開唇,氣喘籲籲,垂眸看她,眸色暗沉。

    掐著她的腰用力,將她整個人從窗裏抱出來,抵在窗台上,緊緊壓住。

    ……

    院外,一行人腳步匆匆,埋頭走過來。

    李昌過來稟報事情,來不及讓人通報,想著二爺一個大男人,沒有女眷,衝撞不了誰,直接推門。

    手剛碰到黑油門,被突然從花叢裏竄出來的暗衛給扣住了。

    他道:“我找二爺有事。”

    暗衛按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二爺在忙。”

    “我知道,二爺每天這個時候在練拳……”

    李昌推開暗衛,徑直往裏衝。

    暗衛沒拉住,心裏暗道不好。剛才夫人過來的時候他就退了出來,這時候李昌闖進去,要是撞見夫人怎麽辦?

    李昌進了院子。

    院子裏靜悄悄的,因而,窗前男女情動的喘息聲分外清晰。

    李昌瞪大眼睛,呆住了。

    二爺、二爺竟然抱著個美人,壓在窗上輕薄!

    暗衛跟進來,看到眼前情景,兩腿直哆嗦,苦笑著拉走李昌,關上院門。

    雖然隻有一瞬間,但霍明錦還是注意到兩個飛快閃過的人影。

    他粗喘著放開傅雲英,努力克製欲、念,輕撫她的發鬢,“我去解決。”

    轉身就要走。

    傅雲英一笑,拉住他的手,搖搖頭。

    “無事。”

    她墊著腳,輕輕咬一下他的下巴。

    霍明錦被她勾得渾身燥熱,這會兒情、欲燒得正旺,根本沒法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怕她生氣,才會說要去解決李昌這個麻煩,聽她說無事,自然舍不得放開懷裏的人,再度俯身。

    ……

    一直到天黑,李昌都沒見到霍明錦。

    他隻得打道回府,第二天又上門,看到霍明錦從屋裏走出來,忙迎上去,痛心疾首,“二爺,您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

    霍明錦淡淡掃他一眼。

    李昌跺跺腳,壓低聲音說:“二爺,傅大人對您情深義重,為了您,到如今都沒娶親!他一個大男人,沒名沒分跟了您,您怎麽能養外室呢?還堂而皇之把那個美人養在家裏!傅大人那樣的人品,京師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他都推拒了。二爺,您不能對不起傅大人啊!”

    說著話,左看看右看看,“昨天那個美人呢?二爺,趁著傅大人沒發現,趕緊把人送走!”

    霍明錦昨晚抱著傅雲英侍弄,心情很好,輕輕踹他一腳。

    “滾。”

    李昌眼圈微紅,看來二爺真的被那個美人給迷住了,一句勸告都聽不進去,傅雲真是太可憐了……

    他揪住站在一旁的喬嘉,“你怎麽不勸勸二爺!你就看著二爺養外室嗎?!”

    喬嘉扯開他的手,後退兩步。

    以前怎麽沒發現,原來李昌這麽蠢。

    這時,屋裏傳出一聲輕笑。

    “李大人,多謝了。”

    門被從裏麵拉開,李昌回頭,睜大眼睛,看著頭戴紗帽、身穿官袍的傅雲從裏麵走了出來。

    他目瞪口呆。

    傅雲英朝他笑了笑,走到霍明錦麵前,示意他低頭。

    霍明錦望著她,順從地彎下腰。

    她靠過去,當著李昌和喬嘉的麵,親一下他的唇。

    李昌嘴巴張大,兩顆黑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

    李昌離開的時候,失魂落魄,暈頭轉向。

    喬嘉送他出去,回到內院,問霍明錦,“二爺,要不要提醒李昌,免得他泄露大人的身份。”

    霍明錦手裏拿了朵淺碧色絹花把玩,這是昨晚作弄她的時候從她頭上摘下來的,還有她身上的香氣。

    “不必了。”

    他微笑,低頭輕嗅絹花,指尖仍然殘留著昨夜柔滑的觸感。

    ……

    朱和昶召見內閣大臣。

    王閣老、姚文達、範維屏、汪玫、崔南軒悉數趕到。

    召見的地方卻不在乾清宮,而是在西苑。

    因年老而上疏辭官的前任兵部尚書周國公也來了,京城被圍時,周國公雖然致仕了,還是毅然披上甲衣,率領幾千人馬勤王,和徐鼎等人死守城門,浴血奮戰,差點死在衛奴刀下,虧得甲胄厚重,險險撿回一條命。之後論功行賞,獲封國公。

    不多時,幾個佛朗機人——白長樂等人也來了,他們這一次也立下大功,如今掛職工部,一邊為朝廷效力,一邊四處宣揚他們的宗教,很快就因為風趣幽默和見識廣博迎得京師達官貴人的喜愛,朱和昶時常召他們問詢海外的事情。

    內官們請眾位大人入座,臨水而建的暖閣裏擺了豐盛的宴席,積雪融化,春草還未冒頭,滿園梅花盛開,花香清芬。

    幾位閣老對望了一眼,不露聲色。

    皇上沒來,他們自然不敢坐下,站在長廊裏等。

    不一會兒,水麵傳來哈哈笑聲,幾艘畫舫飄然而至,朱和昶身著寶藍色盤領窄袖常服,在內官們的簇擁中下船登上水榭。

    眾人忙拱手。

    朱和昶擺擺手,請所有人入座。

    暖閣很寬敞,眾人推辭一番,歸座。

    今天的宴席是為了慶祝遼東大捷,眾人免不了先奉承朱和昶,歌功頌德,極盡阿諛。

    朱和昶含笑聽著。

    白長外麵梅花開得好,意頭也好,建議朱和昶折梅賞賜功臣。

    朱和昶大笑,道:“善!”

    讓人將各路勤王總兵的名單拿來,要給予封賞。

    內官很快把名單送過來,他接過翻看,忽然發現名單裏有一個奇怪的名字,扭頭問王閣老,“這個叫楊玉娘的,是哪裏人?”

    王閣老放下筷子,答:“皇上,楊玉娘乃上任總兵楊泰長女,雖是女子之身,卻肖其父,懂武藝,熟兵法,能領兵出征。楊泰患病,無力征戰,本該由其子繼任總兵之位,但其子羸弱,而楊玉娘行軍治兵,號令嚴明,此次她代領其父的職位,領兵勤王,親手斬殺衛奴兵數十人,膽魄過人。”

    朱和昶撫掌而笑,“巾幗不讓須眉!”

    看向崔南軒,“崔閣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為楊總兵賦詩一首?”

    內官忙捧著紙筆走到崔南軒案前。

    崔南軒思索片刻,提筆一揮而就。

    他寫一句,旁邊的範維屏就念一句: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裏握兵符。

    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最後一句念完,席上眾人齊聲叫好。

    緊接著,王閣老、姚文達、汪玫、範維屏也各自作詩稱讚楊玉娘。

    連白長樂也作了一首,他對儒學研究透徹,詩也寫得像模像樣。

    朱和昶看過眾人的詩,愈加開懷,朗聲道:“一個乃治世能臣,一個是勇毅良將,一文一武,均不輸於須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眾人笑著應和。

    唯有崔南軒皺了皺眉。

    一文一武,這“武”,自然就是楊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誰?

    很快,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眾人交換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設宴請他們,果然有目的!

    見眾人沉默,朱和昶並不著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興,眾人暫且不動聲色,一邊吃酒,一邊偷偷觀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輕的帝王擎著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剛才那句話隻是隨口一說的。

    皇上看著溫和,實則心裏有成算,大臣們已經很難從他的表情猜出他心裏在想什麽。

    眾人心思各異。

    歌舞後,排演百戲雜耍。

    百戲中有一種民間小調,是從南方傳過來的,專門講一些民間流傳的傳奇故事。

    崔南軒忽然變色,袖子拂過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範維屏很少看到他失態,扭頭看他一眼,笑著問:“崔大人醉了?”

    崔南軒嘴角緊抿,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民間小調是湖廣那邊的風格,他們唱的故事他聽到開頭就能猜出曲目,他們唱的是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

    楊玉娘,花木蘭,一文一武……

    崔南軒雙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平時的冷靜淡漠此刻蕩然無存,抬起頭,雙眼赤紅,眼光四下裏逡巡。

    她一定在這兒!

    ……

    席上眾位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聰明人。

    他們也慢慢反應過來。

    王閣老突然想起來,皇上早就知道楊玉娘是誰!

    楊玉娘的父親患病,她代領父親職位的時候,楊總兵的部下不肯聽命於一個女子,雙方起了衝突,鬧到朝廷。那時傅雲建議考校楊玉娘的兵法和武藝,如果她能勝出,不妨破例一次,結果楊玉娘果然勝出,一眾老兵心服口服,此後楊玉娘才能接管軍隊。

    皇上既然知道楊玉娘,為什麽剛才故意裝作不知道,要問他?

    這一切,都是為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還有一位楊玉娘,這個人是誰?

    他們可從沒聽說哪個地方官是女子擔任的啊?

    眾人麵麵相覷,彼此用眼神詢問對方。

    所有人都輕輕搖頭,他們真的猜不出那個人是誰。

    眾人心裏浮想聯翩,一時之間,腦子裏起碼閃過七八十個名字,都是偏遠地區的地方官。

    台下,開始唱花木蘭歸家的一場戲。

    眾人心癢難耐,恨不能跳起來問皇上那個文臣到底是誰,卻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實實坐著聽戲。

    好不容易等花木蘭唱完,鼓聲想起,那些民間藝人又接著唱楊家將。

    鏗鏘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們也越來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頭轉到西邊,這戲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當然,席上眾人根本沒心思品嚐席間的菜肴。

    看時機差不多了,朱和昶環視一圈。

    大臣們都抬頭望著他。

    他微微一笑,“帶她們進來。”

    吉祥應喏,走出暖閣,高聲傳唱。

    ……

    暖閣外。

    傅雲英負手站在長廊的透花窗前,長身玉立,透過雕花,凝望院子裏的幾株老梅樹。

    旁邊走過來一個穿甲胄、紮紅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幾眼,“你就是荊襄巡撫傅雲?”

    傅雲英轉身,和楊玉娘見禮。

    朱和昶剛登基不久的時候,楊玉娘父親患病,她自幼習武,願為父接管父親治下的楊家軍,卻遭到反對。後來事情鬧到京師,傅雲英聽說楊玉娘文武雙全,建議為她破格一次。楊玉娘也很爭氣,在比武中勝過其他人,成功奪得代領總兵之位。

    楊玉娘抱拳回禮,笑著道:“我父親患病,不能上戰場,我代領父親職位,朝中大臣都堅決反對,當時你力排眾議,為我說話,我還沒有謝過大人。”

    傅雲英一笑,“楊總兵才智過人,才能讓部下心悅誠服。”

    楊玉娘本來就因為上次的事對她心存好感,又見她態度溫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樣看到自己是個女人就頻頻側目,更是喜歡,笑著道:“此次我進京勤王,皇上下詔封賞,不負大人栽培。”

    兩人正說笑,內官走過來催促二人進去。

    楊玉娘整整衣襟。

    傅雲英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目光平靜而堅毅,一步一步踏進暖閣中。

    兩人並肩走進內殿。

    ……

    門口響起腳步聲。

    殿中所有人立刻扭頭,無數道目光匯集到進來的那兩個人身上。

    暖閣裏安靜下來。

    笑聲停下來了,連呼吸都屏住了。

    空氣凝結,死一般的寂靜,連一根針掉落在地麵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壓抑的沉寂中,傅雲英和楊玉娘並肩跨進門檻。

    驚呼聲四起。

    眾人瞠目結舌,瞪大眼睛。

    滿臉雷劈了一樣的表情。

    杯盤碗碟落地聲次第響起。

    姚文達甚至激動得站了起來,手指傅雲英,臉上皺紋擠成一團,眼裏能噴出火來!

    內官忙上前,將怒發衝冠的姚文達按回坐席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文一武。

    武是楊玉娘。

    文,竟然是傅雲!

    斷案分明的大理寺官員,招撫流民、平息民亂,獲萬民推崇敬愛的荊襄巡撫,扶持皇上即位、力推解除海禁、在衛奴兵攻城時隨皇上登上城頭觀戰,被百官稱為治世能臣的傅雲,竟然是個女子!

    這不可能!

    看到傅雲走進來的時候,這個念頭同時閃過所有人的心頭。

    可皇上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傅雲就是女子!

    內閣大臣汪玫雙眼微眯。

    皇上剛才要賞賜勤王功臣,命他們所有人為楊玉娘寫詩,他們自然不會拒絕,想方設法誇楊玉娘英武過人,比如崔南軒那一句“何必將軍是丈夫”。

    這些誇楊玉娘的詩句是他們親筆寫的,代表他們認可楊玉娘以女子之身領兵打仗。

    他們沒法抵賴,文人看重名聲,何況他們還是位高權重的大臣。

    既然他們認可楊玉娘,不就說明他們也認可傅雲以女子之身為官嗎?

    皇上讓他們寫詩,目的在這兒!

    汪玫和王閣老交換了一個眼色。

    皇上這是明擺著要保傅雲。

    他們不同意。

    女子就應該本本分分,老實待在內宅中相夫教子,怎麽能入朝為官呢?

    可皇上的態度擺在這兒,他們如果頭一個反對,肯定會觸怒皇上,官位不保。

    沒人出聲。

    有的是太過震驚了還沒反應過來,有的是心思太多,不想貿然開口。

    在眾人無聲的注目中,傅雲英和楊玉娘走到禦桌前,行禮。

    朱和昶舉起酒杯,笑著道:“楊總兵和傅巡撫雖是女子,也能領兵退敵、經略一方,足愧須眉!朕敬你們一杯!”

    席上眾人咬牙切齒,雙唇發抖——皇上親口說出來了!

    內官拿了兩隻酒杯送到傅雲英和楊玉娘手上。

    楊玉娘神情呆滯,看一眼身旁的傅雲英,“你也是女的?”

    傅雲英回以一笑。

    “荒唐!荒唐!”

    靜默中,姚文達終於掙開幾名內官,跳出席位,跪倒在朱和昶麵前。

    “荒唐啊!”

    朱和昶臉色微沉。

    其他幾位大臣都鬆了口氣,還好姚老不怕死,跳出來堅決反對。

    “女子豈能為官?!”

    姚文達一句一句喃喃道。

    朱和昶不語。

    傅雲英也沒說話,站在階前,垂眸靜立。

    台下的大臣都不敢看她,跟著姚文達一起跪下。

    這其中,唯有崔南軒始終一言不發,臉色鐵青,目光說不上是陰狠還是其他,雙手仍然微微發顫。

    大臣們都跪下死諫,席間侍立的宮人們嚇得瑟瑟發抖。

    暖閣外,梅花怒放,卻無人欣賞。

    朱和昶站了起來,手中酒杯往地上重重地一摔。

    大臣們麵不改色,跪著不動。

    “好!你們很好。”

    朱和昶沉著臉冷笑。

    大臣們眼中流下淚來,沉默著表示自己的反對。

    僵持了許久後,朱和昶歎口氣。

    他看著傅雲英,一字字道:“來人,將傅雲英打入死牢!”

    內官們呆住了。

    大臣們也呆住了。

    寂靜中,一聲清脆的酒杯落地聲。

    崔南軒瞳孔急劇張開,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看向傅雲英。

    她果然是她!

    金吾衛應聲走進來,帶走傅雲英。

    她沒有掙紮,朝眾人微微一笑,拱手揖禮,跟隨金吾衛離開。

    大臣們眼中俱是驚愕,望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