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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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雨過,小荷開, 榴花開欲燃。

    長街磚石鋪地, 落過雨,石板濕漉漉的。

    天氣潮而悶, 兩旁店鋪鱗次櫛比, 各色各樣的幌子迎風招展,大敞的店門裏傳出討價還價聲。

    許多家臨街雜貨鋪門前都燒了爐子,爐子上一口大鐵鍋, 鍋裏的開水咕嘟咕嘟冒著泡, 一串串箬葉粽子浸在開水中,煮了半天, 箬葉綠得清透。大鍋旁邊幾隻竹笸籮, 堆成小山包的淡青鴨蛋,金黃的枇杷, 紫紅的桑椹,嫣紅的楊梅, 熟透的李子,青中帶紅的山桃, 沙瓤的甜瓜……還有這時節家家必備的綠豆糕。

    空氣裏滿蘊著一股厚重的香甜味。

    一群穿虎頭鞋、係百索、佩五毒香包的孩子歡笑著跑過, 後麵追過來幾個叉腰怒罵的年輕婦人, 婦人們皆穿盛裝,戴釵符, 鬢邊艾虎小巧玲瓏。

    霍明錦頭束玉冠, 一身燕尾青窄袖錦袍, 騎馬走過長街。

    婦人們見了他,並沒有急著回避,大大方方打量他幾眼,回頭和身邊人竊笑,誇他相貌英武。

    “二爺,襄城的民風果然和其他地方不同。”

    隨從感歎了一句。

    一路走來,隨從看到街道寬敞幹淨,店鋪林立,坊市人口稠密,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茶坊、酒肆、銀鋪、果子鋪、海味鋪、鞋店、綢緞鋪、裁縫鋪、絨線鋪、估衣鋪……應有盡有,天南海北的貨物,都可以在這裏買到。

    還有爪哇國的土產奇禽,呂宋的洋糖、香料,日本的扇子、漆器……甚至還有賣佛朗機貨物的!

    剛才他們下船,在渡口看到的繁忙景象更是讓隨從大開眼界,舟楫如林,熙熙攘攘,南北客商雲集,當真是熱鬧繁華。

    誰能想到幾年前被朝中人視為蠻荒之地的襄城,如今竟然成了雄踞漢水畔的雄藩巨鎮?

    江南客商走水路至武昌府,再沿漢江到襄城,南來北往的客流貨物在這裏中轉,光是靠著一座座渡口,襄城百姓便財源滾滾,不愁生計。

    最讓隨從印象深刻的是襄城的風貌,在這裏,女子也能拋頭露麵操持生意,還有專門教女子的學堂。

    隨從絮絮叨叨,滔滔不絕,感慨個沒完。

    霍明錦手挽韁繩,麵色平靜。

    隨從偷偷瞥一眼自家二爺,心裏雪亮,繼續嘖嘖稱歎。

    二爺身邊的人都知道,二爺不吃溜須拍馬這一套,隻有在二爺麵前使勁誇夫人,二爺才會感興趣。

    果不其然,隨從囉嗦了一大堆,說得口幹舌燥的時候,看到二爺唇角微微翹起——二爺笑了!

    隨從大受鼓舞,接著講那些從民間聽來的稱頌夫人的話。

    主仆兩個慢慢玩城東方向行去。

    巡撫衙門在城東。

    衙門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正值端午佳節,本地老百姓挑著擔子趕到城東,給他們敬愛的撫台大人送粽子、鴨蛋、山果,仆從不敢收,站在門前石獅子旁邊勸眾人把東西拿回去,老百姓自然不答應。

    霍明錦在街角看了一會兒熱鬧,撥轉馬頭,從側門入府。

    府中下人老遠就認出他,幾步上前牽馬,“二爺,大人今天在園子裏宴客。”

    霍明錦翻身下馬,嗯一聲,手中鞭繩往隨從手裏一塞,跨進門檻。

    宅院廳堂五間九架,屋脊瓦獸,青碧鬥拱,獸麵錫環,軒昂寬闊。

    前麵衙門是傅雲英辦公的地方,後麵是他們的宅院。

    後園亭堂池榭,樓閣連接,曲徑通幽,布置精巧,花木繁茂,景致秀麗。

    傅雲英閑著時托在蘇州府任職的同僚找來幾張園子的圖,讓府中下人照著鑿池堆山,栽花種樹,引活水,刻碑石。

    園子修好以後,趙師爺過來看稀奇,然後借口自己老病要人照顧,死皮賴臉搬了進來,住著住著就不肯走了。

    巡撫家的園子在荊襄出了名,雨驚詩夢留蕉葉 ,風裁書聲出藕花。

    不止本地文人墨客心向往之,隻要是經武昌府南上或北下的文雅人士,都會順道來襄城走一圈,逛一逛巡撫家的園子。

    傅雲英趁此機會大辦文會、詩會,結交天下文人,傳揚襄城的名聲。

    如今襄城已經和武昌府並列,是湖廣最繁榮的兩座巨鎮。

    修園子比當初蓋宅院花的錢鈔還多,光是從江南運過來幾船太湖石、靈璧石,就得要數千兩銀子。

    那晚傅雲英坐在燈前算賬,看到修園子的賬目,自己也吃了一驚,扭頭笑著看他一眼,“明錦哥,我是不是太會花錢了?”

    燈火朦朧,她梳燕尾髻,穿蛋青襖,海棠紅馬麵裙,裙裾像暮春的花朵一樣鋪散開,不用再刻意以粗眉掩飾身份,塗了唇脂,耳畔一對玉丁香,笑容明豔。

    霍明錦走到她身後,俯身看她一筆一筆抄寫賬目。

    大賬小賬她都要過目。

    他兩手撐在書桌上,看她纖長的手指捏著竹管筆,墨黑筆尖流淌出一個個清秀俊逸的字。

    要買多少樟木箱櫃、畫案、琴桌、月牙桌,桌椅板凳花了多少錢,還有饌盒、食箱、漆碗、茶盤、果盒這樣平時要用的器具,杭綢、杭紗、杭布,蘇羅,雲錦,寧錦,棉綢,山西的潞綢,山東的繭綢,福建的甌綢,南京的寧綢,每一筆都標記清楚。

    她常在臥房看書,所以要擱一張黃花梨小書案放在窗邊。臥房和書房的窗戶都正對著練武場,她平時看書的時候,支起窗子,可以和在練武場練箭的他說話。他練拳時抬起頭,就能看到她在花光掩映中讀書的模樣。

    長廊前栽幾株棗樹、柿子樹,等秋天的時候可以摘棗子和柿子吃。在薔薇花架底下安秋千架,讓花藤順著秋千架攀援,好看又雅致。

    他是北方人,愛吃麵食,灶房有會做北方菜的廚子,隔幾日就蒸一回饅頭吃。她在南方長大,愛吃米,筍幹、醃菜、腐乳、高郵鹽蛋、孔明菜這些東西得常備,好下飯。

    都是過日子的瑣碎。

    這樣的歲月靜好,她坐在燈前籌劃他們倆的小日子,而他站在她身後,聽她低聲說話,偶爾答應一兩聲,俯身就能親吻她的側臉。

    “娘子更會賺錢。”

    他低頭吻她的頭發,含笑說。

    傅雲英笑了笑,空著的左手抬起,反手碰碰他的臉,“嘴巴真甜,九哥寄了幾柄泥金山水雙麵折扇給我,老師搶走一柄,剩下幾柄都給你留著。”

    他雙手合攏,抱住她,輕笑,“我要扇子做什麽?你留著罷。”

    她手肘輕輕撞他一下,“等等,我還沒寫完……”

    他吻她頸子,氣息漸粗,匆匆摘走她手裏的筆,扣住她手腕,把她抱起來,坐在自己膝上。

    ……

    風中傳來爽朗的說笑聲,喚醒走神的霍明錦。

    他駐足石雕綠照壁前,抬頭看順著木架越過院牆的一簇簇花枝。

    花朵粉豔,剛才一陣微雨,花瓣上雨露未幹。

    牆後有人笑著問:“撫台大人覺得如何?”

    接著響起她的聲音,清朗沉靜,“不愧是汪閣老的學生,大才。”

    一片讚歎聲。

    霍明錦往前走幾步,院門是開著的,裏頭長廊罩下大片濃蔭,花影、水影、人影、日影打在半卷的竹簾上。

    傅雲英頭戴福巾,穿一身月白交領道袍,束絲絛,手執泥金折扇,站在長廊前。

    幾名文士打扮的隨從緊跟在她身邊。

    一群穿襴衫、圓領袍的書生士子三三兩兩簇擁在她周圍,或站,或靠,或坐,或臥,悠閑懶散。

    以趙師爺為首的幾位老先生坐在庭前枇杷樹下鋪設的氈子上,旁邊幾個小童跪坐著煮茗。

    廊前安一條長桌,桌上供了一爐香,香煙嫋嫋。

    他們在作詩,香盡還作不出來的要受罰。

    其中一個士子得了一首,請傅雲英品評。

    眾人的視線都匯集在她身上。

    她看過詩,誇了一句。

    眾人起哄,那名作詩的士子激動得滿臉通紅。

    現在湖廣士子都知道,若能得到荊襄撫台大人的賞識,即使科舉不能高中,隻要有真才實學,也能有錦繡前程。園子裏常常舉辦這樣的文會,廣大學子為了能夠得到一張入園的請帖擠破腦袋。

    霍明錦站在照壁底下看了一會兒,轉身去東院。

    身後傳來腳步聲,喬嘉看到他,跟了過來,“二爺,大人不曉得您今天回來,要不要去通知大人一聲?”

    霍明錦搖搖頭,“不必,等她忙完再說。”

    他回房換下雨中淋得半濕的衣衫,香湯沐浴。

    下人把飯菜送進房裏,園子裏在擺宴,灶上一直備著熱菜,還有粽子。

    他趕了一夜的路,沒什麽胃口,隨便吃了碗蔥油麵,回房睡下。

    天氣熱,拔步床幾麵槅扇都卸下了,床上鋪一層簟席,兩枚竹絲軟枕整整齊齊並排放著。

    她嫌瓷枕太硬,入夏後還是用軟枕,夜裏常常睡得滿頭汗。他特意讓人做了幾個竹絲軟枕,她很喜歡,現在夜裏都是枕竹絲枕頭。

    他摟著竹絲枕頭躺下,枕頭上殘留一絲淡淡的茉莉花香,她夏天愛用茉莉花粉擦臉,到冬天的時候改用玉簪花粉,春天臉皮嫩,隻塗麵脂。

    這次出去四五天,臨走前鬧了點不愉快。

    她生氣的時候很安靜,直接告訴他:“明錦哥,我生氣了。”

    然後還是和他待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第二天早起幫他收拾行李,送他出門,提醒他在外邊注意安全。

    看著她仔細叮囑自己,他哪裏舍得走,抱著她磨磨蹭蹭了幾下,“還生我的氣?”

    她點點頭,表情很認真。

    他笑著戴上大帽,“不生氣了,好不好?”

    “不行。”

    傅雲英斬筋截鐵地說,抬頭幫他係好帽帶,踮腳吻他的唇。

    今天過節,他提前趕回來陪她吃粽子,她應該消氣了吧?

    霍明錦回想她生氣時很想板著臉不理人、但又忍不住關心自己的樣子,笑著沉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霞光透過窗格子漏進房裏,地板上光華流轉。

    他睜開眼睛,鼻端聞到淡淡的香氣。

    傅雲英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還是剛才在院子裏的裝束,頭巾取了,戴網巾,頭枕在他腰間,側身的姿勢,合目安睡。

    難怪他睡到一半的時候覺得身上沉重,原來是她壓在自己身上。

    霍明錦忍不住微笑,雙手放在後腦勺底下枕著,凝視她的睡顏。

    她側身蜷著,睡得很安心的樣子,呼吸聲很輕。

    覺得她這樣睡脖子肯定會酸,霍明錦動了動,想讓她睡得舒服一點。

    剛一動,她立刻跟著動了,嘴裏低聲咕噥了一聲,雙手緊緊攥住他懷裏的竹絲枕頭。

    霍明錦愣了片刻,歎口氣。

    她喜歡竹絲枕頭,但枕頭被他摟著了,大概是怕抽走枕頭把他吵醒了,她幹脆直接睡在他身上……的枕頭上……

    還以為她是因為太想他了,才會在他熟睡的時候偷偷抱著他睡。

    沒想到原來她更想要她的枕頭!

    霍明錦一手支頤,另一隻手輕輕抽走枕頭。

    枕頭一動,她馬上跟著動,像還沒睜開眼睛的小貓崽,跟著枕頭移動的方向動。

    他把枕頭抽走,扔到一邊。

    她跟著枕頭落進他懷裏,被他抱了個滿懷。

    他看著她嬌軟的唇主動貼過來,寬厚的大手按住她脖子,加深這個吻。

    這麽鬧她當然被吵醒了,睜開眼看他。

    他含笑回望。

    熟睡中被吵醒,她雙眼濕潤,泛著水光,很有點不耐煩,但又不想對他發脾氣,捧住他的臉,低頭重重地吻他的眉心、眼睛、鬢角、鼻尖和嘴巴。

    “好了,我要睡覺,不許再惹我。”

    說完話,推開他的臉,找到被他扔得遠遠的枕頭,高興地蹭了蹭,這下子終於可以舒服地平躺著睡了。

    他偏要鬧她,胡子拉碴的臉貼過去蹭她。

    她睜眼,無奈地抱住他,“明錦哥哥,我有點累。”

    聽她用這種平日不多見的撒嬌語氣說話,他骨頭酥軟,根本抵擋不住,馬上放開她,親親她的眉心,“好,不吵你了,睡吧。”

    他看著她沉入夢鄉,自己也閉上眼睛。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房裏點了燈,身邊空蕩蕩的,她比他先起,坐在窗前看信,燭光照出半邊線條柔和的側臉。

    他坐起身,洗手洗臉,踱到她身側。

    傅雲英含笑道:“九哥要成親了,今年回京述職,正好給他辦喜事。”

    傅雲啟的親事是蘇桐的娘子趙叔琬幫著相看的,對方是書香世家出身,父親兄弟都是進士,年紀比傅雲啟大一歲。據說陳家千金性子活潑,不喜歡太拘束,不願意嫁進高門大戶,一般的市井人家又不匹配,所以蹉跎了幾年。

    傅四老爺和傅雲章問過傅雲啟的意見,應下這門親事,兩家約定好,等年底傅雲英回京的時候過門。

    傅雲啟有點嬌氣,娶個年紀比他大一歲的娘子正好,能管得住他。

    大舅子要成親,霍明錦自然得有所表示,問:“我送什麽合適?記得提醒我,免得我忘了。”

    傅雲英收好信,抬頭看他一眼。

    “不會忘的……我們一起送。”

    以夫妻的名義送禮,他的就是她的,她的也是他的。

    霍明錦嗓音低沉,含笑說:“私底下還得包一份紅包,他是你兄弟。”

    說著話,仆人把粽子送進屋中。

    這麽晚吃粽子不消化,不過總得應應景。

    兩人坐到桌邊,霍明錦剝開一隻粽子送到傅雲英碗裏,看她吃。

    最後粽子都是他剝的。

    吃完消夜,粽葉黏在手指上,用溫水才能洗去那種黏膩的感覺。

    傅雲英握著他的手指,舀起熱水澆在他手上。

    他手心一層繭子,從掌心到虎口都硬硬的。

    洗手的時候他不老實,手指勾住她的輕輕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她沒抬頭,拿帕子一根一根擦幹他的手指。

    轉過身,拿起桌上他剛才吃酒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朝他一笑。

    霍明錦走過去,正打算接酒杯。

    傅雲英擋住他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齒間噙住酒杯,仰脖。

    脖頸雪膩香酥,燭光中線條美得攝人心魄。

    他呆住,看她用自己的酒杯飲酒,然後走到他跟前,踮起腳,雙手環住他脖子。

    她微笑著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叩開他齒關,把香甜的酒液送到他口中。

    霍明錦渾身緊繃,下午被她淚眼朦朧的瞪視撩起來的情、欲立刻重新燒得沸騰,一邊激烈地回吻,一邊打橫抱起她,送到拔步床上,隨手撒開紗羅帳子,俯身壓下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開門讓下人進房收拾月牙桌上的殘羹冷炙。(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