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羅青桃醒來時，九娘已在旁邊伺候著了。

    “什麽時辰了？”羅青桃起身下床，忙忙地坐到了妝台前。

    九娘笑道：“辰時了。”

    羅青桃點了點頭，苦笑起來。

    九娘見她臉色不佳，忙在旁笑道：“郡主可不要胡思亂想！主子為了早朝，寅時末就已起身回宮。本來是要帶您同行的，隻是那時您睡得正香甜，主子不忍打擾才留下您的，您若是為這個生氣。可就真辜負了主子的一番苦心了！”

    “我知道了，偏你話多！”羅青桃沒好氣地抱怨了一句，唇角卻已高高地翹了起來。

    梳妝完畢，又用過了早點，時間已到了辰時末。羅青桃叫九娘收拾了來時的東西，到前殿去上香拜別。

    今日祠堂的後院寂靜無人，前殿卻是熱鬧非凡。

    九娘護著羅青桃從人群之中擠了進去，隻見殿中也是滿滿當當的人，香煙嫋嫋，一派熱鬧景象。

    羅青桃擠不進去。心中反覺欣慰。

    大梁百姓，到底還是記得羅家的。

    羅氏雖然一門盡滅，卻有這天下人的誠心祭拜，也不算是斷了香煙吧？曆代先祖在天有靈，心中想必也是欣慰的。

    羅青桃在殿門前站了一會兒，遙遙向殿中的畫像祝禱一陣，便悄悄地退了出來。

    這時周圍忽然起了一陣騷亂，無數的百姓呼喊著往一個方向奔去。

    羅青桃正在詫異，卻被身後的人推搡著，不由自主地卷進了人群之中。

    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羅青桃尚未站穩，人群之中已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怒吼。

    羅青桃踮起腳尖努力向前張望，這才看清前麵的高台之上，跪著一個披枷帶鎖的人。

    那身影是熟悉的。隻是，羅青桃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喪狼狽的模樣。

    曾經被京城百姓奉若神明的襄王爺。原來也會有這般被人厭棄、惶惶如喪家之犬的一天！

    雖然此刻他所受到的羞辱，與羅家滿門性命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麽，但這畢竟也算是帝王家向臣子、向百姓作出一個交代了。

    對君漓這種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人來說，此刻的滋味一定極不好受吧？

    羅青桃遠遠地看著，唇角不覺勾起了一個淒涼的微笑。

    這時，高台之上的君漓忽然抬起了頭，目光越過人群，牢牢地鎖定在了她的身上。

    羅青桃覺得自己仿佛被毒蛇盯住了。她心中一凜，慌忙轉身，打算離開。

    不料君漓忽然掙紮著站了起來，揚聲喊道：“昭烈郡主！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過來？”

    羅青桃本不打算理他，他卻又繼續嚷道：“我雖對不住羅家，卻從未辜負過你！桃兒，羅家犯上作亂，圖謀不軌，當年本來就是罪有應得！我今日甘心受辱，不是因為愧對羅家，而是為了你！你怨我、恨我、折辱我，這一年也鬧得夠了吧？”

    看熱鬧的百姓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羅青桃。先是驚歎、後是鄙夷，到最後已隻剩了憤恨。

    百姓是最容易愚弄的，尤其是很多人聚到一起的時候。

    君漓口中說出“犯上作亂、圖謀不軌”這八個字的時候，羅青桃的心中已經緊繃起來。

    這賊竟然想趁著枷號的機會抹黑羅家，毀了天下百姓數百年來對羅家的信仰！

    毀了羅家。也就是毀了天下百姓的信念。這個人，他倒真敢！

    羅青桃轉過身來，怒視著君漓：“你回頭看看你的身後！羅家七代先烈英靈不遠、二十萬涼州百姓魂魄難安，你在此信口雌黃，當真不怕因果有報麽？”

    君漓狠狠地搖晃著刑枷。望天慘笑：“嗬……因果有報？我行端坐正、無愧於心，怕什麽‘因果有報’！桃兒，我今日一敗塗地，淪為階下之囚，便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嗎？你從前一向性情和順。我縱有不是處，你也不至於絕情如斯……如今怎會變成這樣？是因為當今皇帝嗎？你為了幫他，才將我逼到如今這般地步？你我好歹也算夫妻一場，你怎忍心如此！”

    羅青桃怒不可遏，轉頭向九娘道：“去台上看看，那些禁子都是死的嗎？怎麽會任由他信口雌黃、妖言惑眾！”

    九娘忙答應著去了，君漓還在大叫不止：“桃兒，桃兒！你醒醒吧！你看看你自己，為了他，你把你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為了替他鋪路，你放下尊嚴、不顧廉恥，在那麽多人之間苦苦周旋……可他能給你什麽？你真的相信他會給你母儀天下的尊榮嗎？桃兒，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清醒嗎？他的皇後，隻能是個出身高貴品性端正的清白女兒。而不可能是你這樣一個髒了身子、壞了名節、早已沒了利用價值的孤女……”

    這時九娘終於衝到了台上。那幾個禁子受到了她的訓斥，忙衝過去按住君漓，扯了抹布便要往他的嘴裏塞。

    君漓一麵掙紮，一麵嘶喊：“桃兒，你有過那麽多男人。真正愛你的卻隻有我一個，你還不明白嗎……”

    剩下的話，被抹布堵在了他的喉嚨裏。

    羅青桃的胸中憋著一股悶氣，再也壓抑不住。

    她知道這個人的性命是太上皇保下了的。但是此刻她顧不得那麽多——她要那個人死！

    羅青桃撞開礙事的人群，從腰間拔出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向著君漓衝了過去。

    禁子忙上前阻攔，卻被羅青桃遠遠地踹了出去。

    九娘沒有攔阻，隻在旁高叫一聲：“不要傷他性命！”

    羅青桃遲疑了一下，匕首轉了個方向，刺到了君漓的肩膀上。

    九娘鬆了口氣。在她身後急道：“人言可畏！他此時不能死，否則保不定不會有人說你惱羞成怒，殺人滅口……”

    羅青桃聞言心中愈怒，狠狠拔出匕首，又刺在了君漓的背後。

    君漓“嗚嗚”地叫了兩聲，垂下了頭。

    羅青桃狠狠踹了他一腳，見他縮了縮身子，立時火冒三丈。

    這賊廝，竟敢裝死！

    怒火衝天之中，羅青桃也顧不得多想，索性蹲下身子，將手中利刃對準了君漓的大腿，狠狠刺下。

    “賤婦，你夠了！”離高台很近的一個角落裏忽然傳來一聲怒吼。

    羅青桃尚未回過神，便看到一塊石頭向她飛了過來，雖然沒有砸到她的身上，卻已落了她一身的土。

    九娘忙奔過來扶她起身，拉著她連連後退。

    羅青桃正在不解，四麵八方卻有無數的臭雞蛋、爛白菜之類的東西向她飛了過來。有人尖聲喊著：“不知廉恥的娼婦，你還要作妖到什麽時候！襄王爺是你的夫主。你也敢下這般狠手？”

    羅青桃四下躲閃，不及回嘴，已是狼狽不堪。

    終於還是有一隻雞蛋砸到了她的肩上，隨後是第二隻、第三隻……

    羅青桃大感屈辱，胸中怒火亂竄，卻偏無可奈何。

    人群中發出一陣歡呼，有人高聲嚷著：“打死那個傷風敗俗的賤婦！簡直丟盡了大梁國女人的臉！”

    更有人高叫：“襄王爺一向愛民如子，要不是被這個女人害了，怎麽會落到今天的地步！這賤人戀奸情熱、謀害親夫，簡直豬狗不如！”

    羅青桃怔怔地站著，心頭有些迷茫。

    九娘忙過來護她，卻惹了一身的爛菜葉子。

    羅青桃聽見還有人在喊：“當今皇帝原本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那龍椅不用說定是來路不正的了！當初的睿王爺、襄王爺，哪一個當皇帝不比他強一百倍！”

    另有人高叫道：“羅家也不一定是什麽好東西了！家風端正的門戶，怎麽會養出這樣人盡可夫的賤婦來！”

    ……

    後麵的謾罵越發不堪入耳。汙言穢語。幾乎用盡了天下最肮髒最惡毒的字眼。

    祠堂門外一片狼藉。

    那些淳樸善良的百姓們，將自己特地預備了、辛辛苦苦從家中帶過來的，準備砸在亂臣賊子身上的臭雞蛋、爛柿子，盡數招呼到了羅青桃的身上。

    後麵的人群開始騷動，有不少人轉身向祠堂內跑去。

    羅青桃的心中一陣哀涼。

    隻怕這座祠堂。今日也少不得要受些荼毒了。

    這就是羅家用性命保衛著的大梁、這就是羅家用鮮血來守護的大梁百姓啊！

    羅青桃緩緩地轉過身，麵向祠堂的方向，跪了下來。

    她無愧於自己的心，更無愧於天下。她隻恨自己連累了了先人，一門英烈死後還要受這傖夫俗子之辱！

    羅青桃知道。羅家的先人不會責怨大梁的百姓。

    但她自己，達不到先祖那樣的境界。

    耳邊的呼喊謾罵還在繼續，背上不時傳來一陣微痛，不知又是什麽東西砸了過來。

    這點兒疼痛，羅青桃自然是無所謂的；可是這樣的屈辱，卻是前所未有。

    羅青桃身上的大紅色宮裝已經髒汙得不成樣子，黃的、紅的、烏黑的痕跡淋漓散亂，遮蓋了紅豔豔的顏色、也遮蓋住了折枝花鳥的精致紋樣。

    所有的富貴和美好，都已掩蓋在了一片髒汙之中。更不會有人知道，那這身宮裝會在某一個玄妙的時機，現出栩栩如生的九鳳圖案來。

    九娘跪在羅青桃的身旁，束手無策，隻會哭。

    她算是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的人了，可是眼下這種局麵，她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些人是大梁的百姓。打不得、殺不得。

    那些人淳樸善良，有正義感，是大梁國最好的子民。

    他們，不是敵人，也不是賊子。

    他們或許手無縛雞之力。但集合到一起，卻又是一股足夠毀天滅地的力量。

    這就是“百姓”的可怕之處。

    九娘隻能哭著抱住羅青桃，不斷地重複一句話：“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羅青桃緩緩地站起身，擦了擦滿臉的髒汙。向台下的百姓露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

    那張臉並不清純潔淨，但那個笑容，澄澈如東郊之外凜冽的寒潭。

    站在前麵的百姓們齊齊愣住。

    後麵的人看不清楚，仍在不斷地謾罵著。爛菜葉扔完了，就扔石頭、扔木塊、扔一切可以扔的東西。

    羅青桃平靜地站了一會兒，轉頭向九娘微笑：“這祠堂，燒了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