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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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爻心道:“《鳳求凰》這首曲子,該是交情通意心和諧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結為伉儷後,白首不相離。可是你與溫仁厚,卻至今未能如願。你所奏之曲,前麵的調子和諧而歡愉。到了後麵,就變得煩亂,變得無序。她先前說高估了她,便是她運氣不佳之故了。”想著先前聽到的曲子,看著那跟斷了的琴弦。蕭爻又想:“定是你與溫仁厚未能如願攜手,反受離別之痛,天各一方。你所奏的《鳳求凰》便是你的心音。曲子的末尾本該是和諧的,但你與溫仁厚既沒個了局。奏到後麵,你的心音裏有的隻是離別,與《鳳求凰》的本意違背了,心煩意亂之下,便繃斷了琴弦。”
想到此處,對李藥香忽然生出了同情之念。見她低眉頷首,絲毫不似神醫該有的風範。蕭爻但覺眼前所見的,是她作為女子,該有的本來麵貌。說道:“你既對溫、、、、、、溫兄如此癡情,足見你是個深情的人。”
李藥香幽幽的說道:“深情又有何用?我等了三年,到頭來,隻怕也是竹籃打水。”
蕭爻說道:“在下聽泰嶽四俠說過,姑娘有一個‘不死不救’的雅號。這外號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不知是姑娘自詡,還是他人胡賴。”
李藥香道:“外號當然是自封的。我的外號怎麽就不近人情了?”
蕭爻說道:“依在下猜想,按著‘不死不救’的規矩來行醫。那些求姑娘醫治的,若非將死而不死之人,姑娘便不予施救。”李藥香說道:“規矩就是這樣。”
蕭爻身上種了玄陰指力,這幾天來,都有發作。每次傷發之時,冷熱交攻,他飽受內傷的折磨。由此及彼,對病人病發之時,所受的痛楚,竟似深有體會一般。蕭爻緩緩說道:“然而一個人由起病,到病情惡化,再轉到將死未死。其間必要經受常人萬難忍受的痛楚。姑娘既為醫術名家之後,治病救人,應以減輕病人的痛楚為要。該在病未發起時,給人預防。病發之時,及時施救。這樣,方對得起醫術名家這四個字。要是非得等到病人生命垂危之際,才出手相救,未免、、、、、、有傷醫德。”
李藥香說道:“你說的,是尋常醫生。我既是神醫,豈能與之苟同?”
蕭爻問道:“那麽,姑娘要救一個人,便非等到那人受盡痛楚,嚐盡煎熬,拖到將死之時,才肯出手救治?”
李藥香見他話中大有詰責之意,若非蕭爻先時與她說了些笑話的。如此詰難於她,她此時心頭不快,必定非發火不可。李藥香有些著惱。問道:“你可知道,我起這個外號,是為了什麽?”
蕭爻見她臉上,大有忿忿不平之色。心道:“她給自己取這個‘不死不救’的綽號,必定有難言之隱。我不問清楚,就來責難於她,卻是不分青紅皂白了。”便問道:“敢問姑娘,你取這個‘不死不救’的綽號,有什麽格外的寓意嗎?”
李藥香說道:“我為什麽要叫不死不救?你說得對,不死不救。就是要病人,由病發,到病情惡化,到藥石不濟,再到將死而不得死,我才出手施救。我故意要病人等,讓他們由小病等到將死不死的時候,我才出手解救。”蕭爻聽到這話,頓時怔住。心道:“你是神醫,病人生病,等著你醫治,如同久旱之後,祈盼甘霖降落。可你不顧別人的難受,絲毫不以別人所受的痛楚為意。你既如此無情,你是死是活,又指望誰來同情你。”
蕭爻隻感到心中大為不平。庸醫殺人,乃是醫術不濟,但始終懷有救人之念。李藥香卻是能醫而不施救,說是不死不救,直如見死不救。相比之下,反覺得庸醫也比李藥香更有醫德。
李藥香忽然冷笑了一下。說道:“你說得對,從病發到病危,再到將死不死,其間必飽受病魔的折磨。可我就是要讓那些來求我醫治的人一直等待。我看到有人久久的等待,心裏就高興了。我知道我這麽做,確實很不近人情,簡直是見死不救。但你又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蕭爻先時本同情她,這時卻覺得此人心腸太冷。站在一旁,並未說話。
隻聽李藥香說道:“我要別人等待,是因為我這一生,也一直在等候。自小到大,每當我所有乞求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隻要我一開口要,他們就毫不猶豫的給予我。”
李藥香緩了緩。說道:“我以前有個弟弟,記得七歲那年,父親帶我們一同上街。我那時雖是女子,可我喜歡的便是木劍這類,男孩喜歡的玩具。我看到一柄繡著龍鳳花紋的木劍,喜歡得不得了。便去央求父親買下來。等父親答應買的時候,弟弟也來央求,他也要那木劍。”
蕭爻說道:“我有許多木劍,是爺爺用木棍削成的。爺爺教我認穴打穴時,我就用木劍刺稻草人。我也會削木劍,你若是喜歡,我便削來送你。”
李藥香說道:“我喜歡那木劍,隻在當時喜歡,而且我也隻喜歡過那一柄。如今,你便是給我一百柄、一千柄比那還好的木劍,我也不會去看一眼。”
蕭爻說道:“你當時喜歡的木劍,得到了嗎?”
李藥香說道:“那木劍隻有一柄,父親買下來,就給了弟弟。卻又生怕我會難過,便囑咐弟弟,說讓弟弟玩一會兒後,就給我玩。”
蕭爻心道:“你是做姐姐的,為什麽就不能讓著你弟弟?”
隻聽李藥香說道:“弟弟一路上驕傲自滿地舞著木劍,他耍著木劍,指上戳下,不停地向我炫耀。如果他手裏玩的是別的東西,我根本就不去在意。但他用來向我炫耀的,正是我心裏覺得最美好的東西。他根本就不懂得珍愛那木劍,他隻是把它當作向我炫耀的工具。我並沒有怪他,我隻是覺得很後悔。直到此時,我仍然覺得很後悔。”
蕭爻問道:“你後悔什麽?”
李藥香道:“我後悔央求父親買那木劍。因為是我看上那木劍的,它十分完美。我如果不去央求父親買,弟弟就看不到。他看不到木劍,就不會跟我爭,他就不會有爭贏我的機會,更不會有可以向我炫耀的東西。”
蕭爻道:“你見不慣你弟弟用木劍來炫耀,是因為你比他更珍愛那柄木劍。在你心裏,那木劍不該是向人炫耀的工具,而是一件應該珍愛的藝術品。”
李藥香道:“我隻覺得,那是我心中完美無瑕的東西。我珍愛它,是因為我發現了它的美,可我弟弟不會懂得。”
蕭爻說道:“令尊大人不是說,等你弟弟玩一會兒後,就會給你。你隻消等得一會兒,你的弟弟不是會把木劍給你了嗎?”
李藥香冷笑道:“為什麽要我等?為什麽不先給我。就因為我是女子嗎?”
蕭爻說道:“是你父親要你等,又不是我要你等。”
李藥香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一些。說道:“我弟弟拿著木劍,隻把它當作氣我的工具,他根本就不會珍視那柄木劍。父親也知道,木劍到了弟弟的手上,隻會被他毀壞,可父親為什麽還是要先給他?”
蕭爻見她幽幽出神。問道:“後來呢?你得到木劍了嗎?”
李藥香這才回過神來。說道:“父親既有吩咐,我還能爭嗎?我等了好久,弟弟才把木劍給我。”
蕭爻心道:“你欲得木劍而後甘心,可是那柄木劍卻是你弟弟先得。他再給你的時候,隻怕你對那木劍,已不如先前那麽重視了。”
李藥香說道:“他給我的時候,那木劍劍身上的花紋,已破損不堪。我看著那木劍,發覺它變了。在我心裏,不再完美無瑕。我一氣之下,就將木劍摔成爛片。”蕭爻見她神色興奮,絲毫不似先前憂思切切的模樣,不禁歎了口氣。
李藥香很久沒說過這麽多話,這時說得激動,停不下來。隻聽她說道:“我摔木劍,是故意摔給弟弟看的。因為是他先得到木劍,他並不懂得珍愛,在得到之後,隻會用來向我炫耀。但他對那木劍自必會有一番顧惜之情。我摔碎那木劍,摔的就是他的顧惜。”
蕭爻歎道:“你這樣做,一樣沒得到木劍。”
李藥香柳眉一豎。說道:“沒得到又怎樣?我如果不摔毀那木劍,我心裏就會不痛快。你告訴我,我憑什麽要讓自己不痛快?”
蕭爻渾沒想到,似她如此溫柔的女子,竟也會生這麽大的氣,竟還會把這些令她不開心的事,記在心上。心道:“那你如此思念溫仁厚,難道你就是樂意的?”便問道:“恕在下鬥膽冒昧,姑娘為了一個儒生,害了相思,至今仍無個了局。難道姑娘心頭就很痛快了嗎?”
卻聽李藥香說道:“這是我心所甘願的事,這件事,就算不會有結果,我也無怨無悔。”
蕭爻向她看去,見她的臉上滿是得色。然而此前,她卻一直憂思切切。忽然想到:“這人隻憑個人的喜好行事,不顧他人的感受,亦不會聽取我的勸告。”
李藥香喃喃說道:“為什麽要我等?倘若當初父親買下劍來就給我,而不是等弟弟玩厭了再給我,那木劍便依然完美,我必視若珍寶。”
過了半晌,蕭爻說道:“你就是因為木劍的事,從此痛恨等待。而那儒生偏偏又讓你等了很久。你心中不滿,就給自己取了‘不死不救’的外號。要讓那些生病的人,也嚐盡等待的滋味。”
李藥香說道:“從那以後,我與等待再也沒分開過,而且久久地等待。一個夢,或許別的人等一時三刻,若是不能成真,便會放棄,改去追尋別的夢。但我不會,因為我很難有夢,我要等到夢成真,所以我時常久等。我承認我痛恨等待,可我偏偏無法不去等待。隻要我還在等待,我對等待的痛恨就不會消除。為什麽要讓我一個人去痛恨等待?一個人不管痛恨著什麽,隻要還有令他痛恨的東西,他的心裏就始終留有恨意。”
李藥香緩了緩,又說道:“他還沒來過,我在等待他,可我痛恨等待。隻要我還在等待,我的心裏始終有恨意。為什麽要把恨隻給我一個人,而別人都在快樂?”
蕭爻心道:“原來你心裏有恨,便要別人跟你一樣有恨。你心裏不痛快,便要別人跟你一樣不痛快。”
李藥香說道:“要讓人不快樂,最好的法子就是讓他生病。但若隻讓他生病是不夠的,得讓他生大病,患絕症,讓他知道死之將至,他就會痛恨這個世道。”
蕭爻禁不住問道:“一個人明知大限將至,又何必還要心懷恨意?”
李藥香道:“一個身患絕症的人,在他臨死之前,他一定知道他是因病而死的。他就會痛恨這個世道,痛恨世人醫術低下。痛恨世上缺少神醫,來除去他的病根,挽救他的生命。”
過了半晌,蕭爻才說道:“你是醫術名家之後,給自己取外號叫‘不死不救’,很少醫治病人。是要他們以為世上已無神醫,一旦患病,便要陷入麵臨離世的絕望中。看到別人陷入絕望的等待中,你便從中得到慰藉。”
李藥香說道:“剛開始那幾年,我確實因此開心過。可是後來,我發現,有些重病之人變得不再怕死了。他們在得知已不能活下去時,不想等死,竟然就提前死。”
蕭爻驚道:“提前死?”
李藥香道:“提前死,就是沒人要他們死,他們卻不肯多活哪怕一秒。不光是病人,那些失意的、受挫的、受困厄的。他們本來還能再活一段日子的,可偏偏一定要想法子讓自己死掉。”
生死大事,人命關天。李藥香輕描淡寫的說來,直如吃飯喝水一般的平淡,平淡得近似冷漠。蕭爻看了看李藥香。見她的年齡與自己的差不多。同是二十多歲的年齡,自己心思熱誠。雖然身上種了陰寒指力,一旦發作,冷熱交攻,生不如死。但病發過後,卻又恢複如舊。而總合下來,始終發病的時候少,康健的時候多。因此,雖患上此等怪症,卻一直沒沒來在意,心中的熱誠始終未減退過。李藥香不過是因為多了幾次等待,竟如此冷漠。
蕭爻站了一會兒,但覺得再待下去,會增加自己的煩惱。心中又想著要去找如玉。隻得將先前說過的話再次提及。蕭爻抱拳說道:“蒙姑娘治好在下腿上的傷,姑娘大德,他日徐圖後報。告辭!”說完,欲轉身出門。
李藥香聽他要走。忽然說道:“你體內中了玄陰指力,還沒有根除,你就要走了嗎?”
蕭爻問道:“玄陰指力?你、、、、、、你怎麽知道?”
李藥香道:“我治你腿傷的時候,替你把過脈。你體內所傷的內傷,確然就是玄陰指力。”
蕭爻忽然笑道:“你想看著我傷勢發作,等我快要死的時候,你再出手醫治我。就可以保住你‘不死不救’的名頭。是不是?”
李藥香搖了搖頭。說道:“你不是別人,我沒有給你治傷,不是因為我的綽號。而是這種玄陰指力,是傳自西域的一門陰毒至極的武功,非我中原武林所有。我暫時還沒有找到根除的法子。”
蕭爻心中所想,便是去哪裏找到如玉,並無心留下來。便說道:“既然連神醫都治不好我的傷,那我隻好聽天由命了。”
李藥香說道:“我暫時是沒找到法子。隻要多給我幾天時間,定能幫你除去陰寒之力。我勸你留在這裏,若是你病發的時候,我還可配出些丹藥來,幫你製住寒氣。你若是去了外麵,寒氣發作時,你製不住,便會傷及經脈。經脈一斷,全身武功盡毀。”
蕭爻說道:“多謝姑娘美意相留,但在下去意已定,非去找一個人不可。隻要今生還能見到她,在下的生死,又何足道哉。”
李藥香說道:“你就算不顧自己的生死,可你曾答應過藥媽的事,你難道想反悔嗎?”
蕭爻心道:“原來你留我,卻是為了要我幫你傳信給他。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幫你去找溫仁厚便是。”說道:“姑娘放心,在下自當找到溫仁厚,告訴他,姑娘日夜思念,但求與他一聚。死活,也讓他來向你求親。與你喜結連理,同修百年之好。”
李藥香聽到這話,她一直冷冷的臉上,竟泛起了幾抹紅暈,她微羞含笑。說道:“要活的,不要死的。”蕭爻見狀,忽然心中大樂,哈哈大笑。說道:“你叫‘不死不救’。我去抓個死的溫仁厚來,你正好大施仙術,將他醫活。你也不用做《白頭吟》來栓他的心,隻消配幾幅藥方,令他吃了之後,從此死心塌地地陪著你。”
李藥香臉上大為窘迫。急道:“我見你是個至誠君子,才將心事說與你知道。你若是以此來取笑,我、、、、、、我就殺了你。”
蕭爻笑道:“你殺了我,誰為你紅葉傳信?”
李藥香說道:“那你到外麵,就不許胡說。更不許提到我、、、、、、我想他。”
蕭爻說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說你是如何想他的,我隻說你想他來做、、、、、、做你的鏡子。”他本想說‘來做你老公’。但見李藥香臉色不快,便改了口。李藥香問道:“做鏡子?”
蕭爻說道:“是啊,做你的鏡子。你甜美的一笑,他便對著你傻傻的一笑。”李藥香‘嗤’的一笑。知道他愛胡說,要想阻止他,自忖心思沒他的快。
蕭爻抱了抱拳,轉身出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