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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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進了大門,穿過竹林,見正麵是三幹木屋,雖是木屋,卻構架宏偉,屋子寬敞,脊梁挺拔,兩邊各有兩排偏房。溫仁厚引著兩人,步入客廳內。蕭爻進入屋中,見屋子中央放著一張方桌,桌旁擱幾條木凳,此外更無別物。蕭爻見到屋中的陳設,猛然心頭一驚:“這屋子的擺設,竟與李藥香的閨房十分相近,隻少了那把瑤琴和一張床。”抬頭一望,便見壁上掛著一幅畫。頓時被畫中之物吸引,不覺細細觀覽。溫仁厚說道:“適才蕭兄有言,說在下的家中少了幾個酒壇子。還請兩位稍待,在下就去取酒來。”
錢嘉徽卻問道:“嫂夫人並沒在家嗎?”
溫仁厚臉上一怔。說道:“說來話長,錢兄稍待。在下取酒來時,便與錢兄分說。”錢嘉徽心下稍覺奇怪,也不好多問,與蕭爻一同觀畫。
蕭爻正凝神看著壁上之畫,對兩人的話倒沒聽到了。見那畫上所畫,乃是一女子,那女子側身向前。全身環佩叮當,身周隱隱有仙瑞之氣環繞。似是自九天下來的仙子,又如廣寒之嫦娥。女子所處之地,亦縹緲難辨,似在仙宮,如在瓊宇。那女子嘴角微微上揚,隱隱帶笑,當是心頭有喜。她身子微蹲,藕臂輕舒,作采摘之狀。女子身前有一草,似是葛草,似是艾蒿,又似芍藥。整副畫,一筆一描,均是精雕細琢,作畫之人必傾注了不少心血。
蕭爻正自入神,卻聽錢嘉徽念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蕭爻說道:“錢兄高才,這幾句詩,意境優美。正合畫中采葛之女。”
錢嘉徽卻說道:“非也,非也。在下所念詩句,乃是出自《詩經》中的采葛一詩,係古人所作,在下並不敢冒認。如若李代桃僵,要被後人齒冷。”
蕭爻說道:“《詩經》?古人?”
錢嘉徽說道:“我觀畫上之女,嘴角帶笑,素手輕伸。當是覓到中意之物,欲采而歸,恰如采葛之女。采葛一詩,卻是一曲相思小調。溫兄作此畫,必有深意。我方才問他嫂夫人何處去了,他說此事說來話長。畫中女子,或許隱指溫夫人。”
蕭爻說道:“溫兄尚未婚娶。”錢嘉徽驚問道:“蕭兄何以得知?”
蕭爻說道:“錢兄,你還記不記得,秦淮河邊的事。我在河邊說了一番怪話,你問我說的是什麽。我當時回你,我是在作暗媒。”
錢嘉徽恍然說道:“確有此事,我當時便覺得十分奇怪。天下間如何有暗媒之說?我以為蕭兄是在說笑,竟而沒加在意。難道這暗媒之事,竟是真的?”
蕭爻說道:“錢兄,你猜猜,這暗媒之事,是為誰?”
錢嘉徽沉吟片刻。說道:“蕭兄說溫兄尚未婚娶,難道暗媒之事,便是在溫兄身上?”
蕭爻說道:“正是。”錢嘉徽頓足嗟歎。不住說道:“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過了半晌,問道:“那畫中女子,便是溫兄所思之人了。不知是何等樣人?”
蕭爻便將在李宅時,夜聞李藥香撫《鳳求凰》,識得曲中之意,前往拜望。見李藥香畫得有一副溫仁厚的畫,畫上標注十六字的蠅頭細語,以此思念溫仁厚,托自己請溫仁厚去李宅一聚之事,備細說來。
錢嘉徽聽完後,半晌才敢相信。說道:“李藥香小姐倒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溫兄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兩人雖分別了三年,而愛慕之情,仍未有絲毫退減。難得,難得。”
蕭爻說道:“君子成人之美,咱們既已知道其中緣由,當極力作合他們才是。”
錢嘉徽沉吟片刻。念道:“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既如此機緣巧合,就依蕭兄。隻是、、、、、、。”
蕭爻說道:“錢兄,有何不美?但請明言。”
錢嘉徽‘嘿’的一笑。說道:“這當然是好事。隻是想不到我錢嘉徽,竟要給人做媒,而且還是做暗媒。”
蕭爻笑道:“這就叫近朱者赤。錢兄無須多慮。”
錢嘉徽忽然問道:“兩人均愛慕對方,一個想著君子作陪,一個想著佳人得歸。如此相知相識相愛,為何求一聚也不可得呢?”
蕭爻初時想著隻要溫仁厚與李藥香一聚,這件事便算和諧了。聽到錢嘉徽如此探問,才發覺其間必有難處,沉吟片刻。說道:“想來兩人之間,有些不快之事吧。其間的難處,與三年前,溫兄負氣遠走大有關係。一會兒溫兄取酒來,咱們與他痛飲,便引他說出三年前負氣遠走的緣由來。得知緣由,便好對症下藥,好歹要撮合這段姻緣。”
錢嘉徽道:“蕭兄所言,正合我意。正是要知其病根,按病施藥,方可藥到病除。”忽然嘿了一笑。又說道:“蕭兄啊蕭兄。咱們這次作了暗媒,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錢嘉徽久曆江湖,比蕭爻多了幾分世故。蕭爻聽後,一時默然。錢嘉徽說道:“蕭兄急人所難,為他人著想,實在可佩可敬,可歌可泣。”
蕭爻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自古以來,行俠仗義的大英雄大俠士。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做這些沒來由的愚蠢之事的。我糊裏糊塗,便稱不得英雄俠士,又如何值得可歌可泣了。”說完笑了笑,自也覺得笑容幹澀,殊無歡愉之意。
錢嘉徽說道:“蕭兄,切不可妄自菲薄。蕭兄以俠義之心,促他人百年之好。恰是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俠士當中,最為與眾不同的一個。”
錢嘉徽見蕭爻忽有幾分懊喪。又說道:“在下所深佩的,便是蕭兄這份‘昏天黑地、一塌糊塗’的寬懷雅量。世間之人無不以精打細算、聰明勝人為立身之本,要想糊塗一次也怕受人恥笑,要想‘昏天黑地、一塌糊塗’更是難如登天。我自從遇到蕭兄以來,近朱者赤。才方始領略到,這‘昏天黑地、一塌糊塗’的博大氣概。”
蕭爻見他又以‘昏天黑地、一塌糊塗’八字之語來評判自己,頓感暢快,哈哈一笑。說道:“這‘昏天黑地、一塌糊塗’神功,乃是在下所創。蒙錢兄三番五次厚著臉皮大肆吹捧。錢兄若是中意,在下便毫不保留傾囊以授。”
錢嘉徽知他是在說笑。便說道:“隻怕這門神功高深玄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蕭兄想傳給在下,在下資質愚魯,有負蕭兄雅望,反為不美。不如容在下慢慢領悟,咬爛嚼碎後,再與蕭兄一一驗證,豈不更好?”
兩人正說笑之際,忽聽門外腳步聲響。卻是溫仁厚取酒回來了。溫仁厚將兩大壇酒放在方桌上,招呼兩人入座,便轉身出門,去拿碗筷與菜肴。
蕭爻見那酒壇上附有黃土。一摸之下,觸手冰涼。說道:“這兩壇酒,定是窖藏地下,剛挖出來的。”錢嘉徽說道:“溫兄以窖藏之酒相待,可見誠心。咱們喝他美酒,就該給他們撮合撮合。”
溫仁厚提著一個竹籃,走進屋來。將籃中事物取出來。先拿出三副碗筷,筷子倒無異樣,那三隻碗卻是透明的玉碗,白玉生光,照得滿室明耀。再端出一盤炒花生,卻是連殼的,又端出一大盤牛肉幹,一盤鹵豬耳,一盤鮮鴨,三盤鮮果。另有三樣最為奇特,卻是三個圓球狀物,圓球似是用爛泥包上的,有西瓜那麽大。
蕭爻和錢嘉徽均不知圓球是何物,若說是吃的,那圓球上全是爛泥,難道泥巴也是菜肴?若說不是吃的,那溫仁厚又怎會將它擺到桌上來,兩人心下納奇,均不開口。溫仁厚說道:“倉促之間,隻備得這幾樣,聊作一席。兩位兄弟不是外人,不須客氣。”說完話,便坐了下來。
三人分賓主坐定,蕭爻和錢嘉徽坐在下首客位,溫仁厚也不謙讓,坐在主位相陪。蕭爻見那圓球十分惹眼,待溫仁厚坐下。便指著三個圓球說道:“在下吃過魚丸、蝦丸、肉丸、藥丸,珍珠丸子也曾吃過。卻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泥丸。”錢嘉徽嘿的笑了笑。蕭爻這話,也正是他想說的。
溫仁厚哈哈一笑。說道:“蕭兄,你以為這三個圓球,便是三坨泥丸。”
錢嘉徽說道:“這確是三坨泥丸。”
溫仁厚道:“那是在下疏漏了。事先沒給二位說明。”說完話,自腰間摸出一柄短刀來,對著一個泥丸,使勁一劈,泥丸頓時破開。露出幾層荷葉,溫仁厚剝去荷葉,外麵幾層焦爛,越剝到裏麵,越見新鮮,卻被油脂染上了。再將荷葉撥開,一股清香撲鼻而來。這才看清,卻是一隻黃橙橙、鮮嫩嫩的火雞。
蕭爻和溫仁厚見到火雞後,無不咂舌稱奇。溫仁厚說道:“平常烤雞,若以幹鬆檀木為柴,煙霧還少一些,但如此烤法,肉味也難保全。若是以劣質粗木來烤,煙熏火燎之下,雞肉上必附有煙塵灰垢。不但損了雞肉的鮮美,還要將煙塵一並吞下,那是最下等的吃雞之法。”溫仁厚便將另外兩盤火雞破開,推給兩人。
蕭爻問道:“這火雞,是如何做成的?”
溫仁厚說道:“兩位慢慢品嚐。容我與兩位分說。”
蕭爻撕下了一塊雞肉,那雞肉絲絲相連,滑而不膩,熟而不幹。放入嘴中,但覺十分鮮美,而鮮美之中,似有一股淡淡的酒味。錢嘉徽和溫仁厚亦吃了一塊。溫仁厚說道:“若是將雞剁為細塊,以油鍋煎炸。雞肉本有腥味,肉中又有水分。剛入鍋時,卻是在除水分。若是火候不到,則水分難以除盡,腥味融於水分之中。此時的雞肉,便有腥味,那也不好吃。若是火工過猛,一鍋雞肉必炸得幹燥,甚至有焦糊。炸得幹燥的雞肉,吃來如啃老木渣。更有何美味可言?這是次下等吃雞之法。”
溫仁厚說話之時,蕭爻和錢嘉徽毫不客氣。手撕雞肉,便放入嘴中。見著溫仁厚慢條斯理,兩人也吃得很慢。溫仁厚吃了一塊。說道:“若是將雞以湯鍋清燉,鍋底拌以藥物調味,火工又到家的。”
錢嘉徽接道:“清燉鮮雞,也是一美味。”
溫仁厚嗬的一笑。說道:“給沒有味覺的人吃,或許能稱美味。”
錢嘉徽臉上一熱,似乎有些不服氣。說道:“要是沒有味覺,給他屎吃,他也不知其臭。給他尿飲,他也不辯其鹹。又知道什麽美味了。”
溫仁厚說道:“小弟說話直接,錢兄還請擔待。”
蕭爻說道:“溫兄繼續說。”錢嘉徽道:“你說吧,還有哪些吃雞之法,我正好學學。”
溫仁厚道:“清燉雞,雞肉的肉質已融入雞湯之中。雞肉燉得零散,是不值一吃的,但是雞湯可以一喝。這是第二等吃法之法。”
溫仁厚續道:“這桌上的火雞,殺了之後,以清酒浸泡一夜,一夜之功,腥味可除去七八成。再以薄荷末、茴香末拌佐料醃製,一夜之後,便可除盡腥味,佐料也已滲透雞肉之中。再以新鮮的荷葉裹實,軟土稀釋後敷在荷葉外麵,裹作圓球之狀,置於幹鬆火中翻烤。火勢不能太旺,待兩百斤鬆木燒完,便以木炭焙烤一夜。薪盡火滅之時,便算成了。”
蕭爻說道:“想不到這隻火雞,做工卻如此繁複。”
錢嘉徽歎道:“一飯一粥,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古人之言,足見大有道理。”
溫仁厚道:“別隻顧著說話,來,喝酒。”便拍開一酒壇的封口,在三隻玉碗中,各倒了一碗。
蕭爻問道:“溫兄,這是什麽酒?”溫仁厚笑道:“這酒不是別的酒,乃是蘭陵的鬱金香酒。三年前,我路過蘭陵,買下十壇,帶回來,窖在後院的鬱金香花下,剛剛才挖出來的。”蕭爻問道:“何必要用玉碗?”
溫仁厚道:“昔日太白辭親遠遊,去到蘭陵,店主以鬱金香酒招待,當時用來盛酒的器皿,便是玉碗。太白歡飲大醉,趁著酒興,作了一首《客中作》。詩曰‘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多少人隻看後麵兩句,誤以為這首詩乃太白思鄉之作。實則錯了。太白好酒,又稱酒仙。醉鄉即是吾鄉,又何來思鄉之說。”
蕭爻問道:“太白思鄉的詩,是那首《靜夜詩》。那《客中作》不是思鄉的,又該作何解釋呢?”
溫仁厚道:“《客中作》一詩,卻是道出玉碗盛鬱金香酒的好處。自那以後,喝鬱金香酒,則非玉碗不能增酒之色。”
蕭爻和錢嘉徽凝目看那酒時,果然酒色芬烈,呈琥珀之光。
溫仁厚道:“二位兄台,請,請。”三人端起酒碗,蕭爻見溫仁厚喝得慢,便慢慢品嚐起來。倒不似以前喝酒,酒到杯幹。品了兩口,忽然心生一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