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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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又名金陵城、石頭城,有六朝古都之稱,自古為富庶之地。三人一聲不響,自離了秦淮河,繞到西邊的大街上。其時已是中午,天氣悶熱。蕭爻凝目瞧去,見大街兩邊屋舍儼然,一排排朱門大戶,鱗次櫛比。街上行人如織,喧呼熱鬧,叫買叫賣之聲,盈盈如沸。蕭爻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的街道,置身其中,耳中也給吵得嗡嗡作響,不免心頭燥悶,正要說話解悶。見那兩人均不發一語,隻得隨著二人行走,又穿過兩條熱鬧的大街,轉進了一條巷道內。行人才漸漸稀少,越往巷道裏走,耳中越覺清靜。

    走了不遠,隻見迎麵一個大宅。大宅門前立著兩隻石獅,張牙舞爪,形狀可怖。門額上寫著‘秋暝’兩個大字,銀勾鐵畫,寫得龍飛鳳舞。大宅的門漆成朱紅之色,兩扇大門上各掛著一隻大銅環,金碧輝煌,威嚴雄壯。單憑這大門看來,此宅所住,必是一富貴豪奢之家。蕭爻多看了兩眼,在大門前停了停。忽然,隻聽大宅的門紮紮而響,竟然露出了一條縫隙,那縫隙越變越大,竟似裏麵有人要開門。

    門內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小姐早去早回,免得老爺牽掛。”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要你多嘴,我玩夠了,自會回來。”那蒼老的聲音又說道:“小人不敢多嘴,職分所在,隻在提醒小姐。小姐回得若是晚了,老爺問我話時,須不好說。我若為小姐隱瞞,老爺則怪我失職。我若直言不諱,小姐要被老爺責備。”

    那女子說道:“要是我爹問起,你就照實說,是我硬要出去。我又不是出去殺人放火,這點小事,還用得著隱瞞?我回得晚了,被他指責就被他指責。他是我爹,終究不能把我怎麽樣。”

    那蒼老的人見風轉舵,說道:“小姐聰明伶俐,遠見萬裏,是我多慮了。不過如今外麵的世道已非往常太平時節,小姐還是早去早回的好。”

    隻聽那女子斥道:“你到底煩不煩?我還沒出去,你就叫我早回。還玩什麽?不如在這大門口轉一圈就回家,倒省事呢。再說,爹爹常說,我們習武之人,本就該行俠仗義,世道越亂,越是我們用武之時。難道有了武功,竟還要躲起來做縮頭烏龜?”聽到女子動怒,那老人似是在忍氣吞聲,一時沒了聲息。

    兩扇大門應聲而開。一個老叟,約五十五六歲,雙目如豆,一臉精悍之色。身著灰衣,足登麻鞋。做管家的打扮,正在開門。一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正騎著一匹火紅色的馬,自大門內款款走出。那馬全身如火炭,通體無一根雜毛,當是少有的千裏良駒。馬上少女身著蘿衣綢裙,似是一豪富之女。腰上卻懸一口七星寶劍,一看便身懷武功。

    那少女忽然勒馬停下。說道:“吳管家,你回去吧。”吳管家是個精明之人,不再多話。說道:“小姐且自珍重,勿使老爺懸念。”說完話,便轉回門內。

    蕭爻向那少女看了一眼,少女長了一張瓜子臉,生得風姿玉容,肌膚勝雪,淖約如處子。美中不足者,眼睛有些斜視。蕭爻不覺多看了兩眼。那少女馳馬走近,見蕭爻正瞧著自己,白了一眼。斥道:“哪裏來的鄉巴佬?”

    蕭爻恍然回過神來,才發覺身上所穿的衣裳,還是李宅之物,和她的錦衣羽裳一比,不是鄉巴佬又是什麽?當下也沒在意。懶洋洋地說道:“我是香巴佬。你可是姓臭名八怪?”

    那女子怒道:“你瞧我幹什麽?再瞧我把你眼珠挖出來。”

    蕭爻伸了伸舌頭。說道:“你瞧我,我瞧你,互相瞧。”

    那女子終究是少女心思。見蕭爻模樣滑稽,轉怒為喜,忽然噗嗤的笑了一聲。隨即又板起臉來,故作嚴肅。啐道:“得你見過!”白了蕭爻一眼,馳馬外走。少女走出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問道:“鄉巴佬,你叫什麽?”

    蕭爻無賴心起。說道:“你何必明知故問。”

    那少女惱道:“我哪裏知道你叫什麽了?好好問你話,你瞎扯什麽?”

    蕭爻見她姿容秀美,笑容可愛,不覺有些犯呆。傻裏傻氣地說道:“我姓香,名巴佬,你都叫過我兩次啦,還來問我叫什麽。這正是背著孩子找孩子,拿著筷子找筷子。咯咯,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傻的人。”

    少女怒道:“你敢說我傻?”正要馳馬走近,卻見蕭爻在那裏咯咯憨笑,一臉滿足陶醉的樣子。口中兀自念道:“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傻的人,咯咯,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傻的人。”少女被他的憨樣嚇住了。心道:“莫非這人是真憨?那我跟他囉嗦什麽?對這種憨人,還是隔得越遠越好。免得被他纏上,自尋晦氣。”揮鞭在馬臀上一掃,馬聲嘶嘶,一人一馬呼嘯而出。

    蕭爻和那少女多說了幾句,落在了後麵,錢嘉徽和溫仁厚卻先走了。見少女很快轉出巷道之外,這才悻悻回頭,自大宅門前往左邊拐個彎,走出幾步,便見到幾間木屋,木屋前麵卻是一蓬翠竹,入眼處綠意盎然,木屋四周,蒼鬆翠柏,亭亭如蓋,將那木屋環抱其中。蕭爻見此處典雅古樸,如身在畫中,心胸頓時為之一爽。卻見溫仁厚向木屋外的牆垣走去,到大門前。停步說道:“小舍頗顯孤寒,還請兩位勿嫌簡陋。”

    蕭爻已料到這幾間木屋便是他的居所,見此地清幽雅致,心中頓時有一股清雅之氣溢上心頭。精神一爽,不覺變得清雅悠閑起來。蕭爻心道:“想不到溫兄是個風雅之人,住在這種清閑的地方。這種地方,當適合喝茶品酒,下棋作畫。世俗煩擾,頓時也一掃而空。”便說道:“此地清寧卓雅,耳不聞絲竹噪亂,目不見紅塵俗情,來到此地,但覺心神安泰,十分的自在。我的老家,也是這般構造。”

    溫仁厚聽他誇讚自己的家,心頭一喜。說道:“如此說來,蕭兄和在下可是同道中人。蕭兄不妨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

    蕭爻說道:“好說好說。溫兄所居,比在下的老家,清雅有餘。卻差了一樣東西。”

    那幾間茅屋,是溫仁厚精心構造的家舍,他向來頗感得意。方才說那勿嫌簡陋的話,實是他在謙虛。溫仁厚心思縝密,聽蕭爻說他親造的屋舍還差一樣東西,臉上微有些訝異,便生出了求教的心思來,意圖改進。說道:“實不相瞞,此間小舍,是在下精心建造,為建這幾間茅屋,委實花費了不少心血。蕭兄既說還差一樣東西,料來蕭兄必是個高雅之人。意趣高潔,非我所及。所差之物,還望蕭兄說明,在下也好補備齊全,以承蕭兄雅意。”

    蕭爻心道:“我隨便說說,他就當真了。我如照實說來,他便要去備齊事物,不知要弄到什麽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笑道:“在下向來糊塗,‘高雅’二字實是愧不敢當。溫兄精心構造的雅舍,事物齊備。”

    溫仁厚聽他前言不搭後語,心中更為不解。說道:“然則,蕭兄方才說過。‘隻是還差一樣東西’。待我相詢之後,蕭爻又說‘事物齊備’。若是事物齊備,便無所差之物。若是差了東西,齊備之說,卻是談不上了。”

    蕭爻與人爭論,則非占便宜不可。平常卻極少在這種事情上花功夫,聽溫仁厚抓住不放,不想和他爭辯,以免越扯越遠。隻得說道:“在下說的,差了一樣東西,卻非景物。而是景物之外的東西。”

    錢嘉徽也來了興致。問道:“蕭兄所認為差的,那是何物?”

    蕭爻向來直率,隻得直陳其事。說道:“實不相瞞,在下是個酒鬼,在家之時,曾在家中隨處擺放酒壇,便是為了酒意發作之時,隨手取而飲之。適才說,溫兄的雅舍所差之物,便是幾個酒壇子了。”

    見他如此直率,對好酒之事直言不諱,兩人都笑了。

    錢嘉徽笑道:“蕭兄,你該是想喝酒了吧。”

    溫仁厚亦笑道:“卻是我這個做莊的禮數不周,隻顧說閑話去了。二位,這就請進屋,看看在下的家中少酒不少。”

    蕭爻說出那番話來,原是見到溫仁厚的家舍,布置上與自己老家相近。一時睹物生情,想起昔日在家之時,喝醉了便臥倒,自在無礙,無拘無束。自入了江湖以來,便絕少有自在無礙之感,愈發的覺得以前的日子十分難得了。他的原意不在喝酒,聽溫仁厚有請酒之意。心道:“我雖然是個酒鬼,可也是個要麵子的酒鬼。若是把我看作要酒喝的人,那是把我瞧得輕了。”便說道:“如此說來,像我是來要酒喝的。錢兄,溫兄,此事還得說明,在下適才那番言語,乃是睹物思鄉,原意卻非為要酒。”

    錢嘉徽道:“蕭兄適才自稱酒鬼,蕭兄若不喝酒,如何能稱酒鬼?”

    溫仁厚卻是個心細之人,聽出蕭爻話中之意。抱拳道:“二位兄台肯賞臉來舍下一聚,那是在下的榮幸了。兩位是在下的佳客,在下絕不敢有輕慢之心,我請蕭兄喝酒,那是恭恭敬敬的,蕭兄千萬別誤解才好。”

    蕭爻聽了這話,這才放了心。說道:“溫兄如此好客,卻是在下多心了。”

    溫仁厚說道:“蕭兄,你適才說我家裏少了酒壇子,可你還沒進過屋去,如何便知在下的家裏少了美酒呢?”

    蕭爻向那屋子看去,委實沒進過屋子,光隻從表麵看去,是看不到酒壇子的。但卻不能說他家裏沒有酒壇子。便說道:“如此說來,溫兄莫非也是愛酒之人?”

    卻聽溫仁厚道:“在下確是好飲之人。李太白乃飲中八仙,杜甫昔日曾作一首《飲中八仙歌》讚之。詩中有一句雲‘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說的便是李太白。在下頗好李太白的詩,自也是好飲之人。雖然沒在家中隨處擺放酒壇,可屋子之內亦藏有幾壇佳釀。”

    卻聽錢嘉徽說道:“然李太白有一首《將進酒》,詩中那句‘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最得我心。”

    蕭爻說道:“看來,錢兄也是酒國中人?”錢嘉徽道:“蕭兄自稱是酒鬼,那是我輩中人了。”

    溫仁厚道:“錢兄何以喜歡那兩句詩,在下倒想請教。”

    錢嘉徽道:“既是溫兄相詢,在下便拋磚引玉了。”

    三人都是年輕人,雖是初次見到,但覺彼此之間,並無太大的隔膜。錢嘉徽便說道:“自古的聖賢高士,大多是聰明才智之人。行事作為往往卓爾不群,他們高誌雅量,曲高而和寡,要求一知己亦十分難得。這些高士,大多不受俗務凡情的羈絆,難與世俗之人苟同,有一些世俗功利之人,不解風情,未能領會高士的所作所為,便以世俗的眼光來猜忌他們。或罵其自命清高,或猜其別有用心。那自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了。”

    溫仁厚道:“受到小人的猜忌與迫害,想那些高士,自古及今的高士,概莫能外。”

    蕭爻心道:“我剛才受到你二人的猜測,心裏就有些不快。”說道:“受人猜忌,不是痛快事。”

    錢嘉徽道:“那些高士,本就曲高和寡。再受小人的迫害,便要孤立於大眾之外了。不但不痛快,簡直是鬱悶之極。離群索居,沒有不寂寞的,也沒有不好酒的。在下並非高士,亦不敢妄稱聖賢,卻也是個有酒必飲之人。”

    錢嘉徽的手上、腰上、腿上都還有傷。但當他說起這番話的時候,神采飛揚,絲毫不以自己的傷勢為意。

    蕭爻聽他們引經據典,說起了太白詩,對此卻是不甚了然了。心道:“難道自古的大聖大賢,都是大寂大寞之人?那他們喝酒,便是為消解寂寞了。我喝酒隻圖痛快,和他們消解寂寞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溫仁厚說道:“二位高賢遠道而來,還請進屋一品佳釀,豈不勝於在此空談?”說完,左手拉著蕭爻,右手拉著錢嘉徽,一同扯進屋子內。蕭爻不便違他心意,隻得跟從,臨近大門時,抬頭望去,卻見木屋的大門上寫著‘許香齋’三個大字,筆勢俊雅瀟灑,想來當是溫仁厚所題。蕭爻心中犯疑:“許香齋,為何要叫許香齋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