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朝夕
字數:6245 加入書籤
掛了電話後喬淨亭呆站一會兒,她用一種狐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已經住了兩年的出租屋,好像這個剛剛五十平的屋子會趁她上班時製造什麽秘密一樣。地方小,再怎麽整理也覺得逼仄礙眼,床邊疊得有條不紊的收納箱不知幾次讓她磕得膝蓋發青。
她不想先從這幾個箱子開始,因為她還清晰的記得兩年前的自己是以怎樣一種近乎暴虐的行徑把自認為不會再用的東西塞進去,恐怕一打開蓋子,裏麵的舊雜誌或是脫了鋼圈的舊內衣就會像裝了彈簧一樣跳出來。
她搜腸刮肚也想不到那張照片到底被隨手甩在了哪裏,直接拒絕母親的要求又顯得太過無情,為了讓自己安心,她歎了口氣後跪在了床邊,朝聖一般向床底下偷看了一眼,仿佛一個藏起了潘多拉盒子又不敢打開的頑皮孩童。床底下黑洞洞的,一股夾雜著灰塵的黴味挾持了她的鼻子,又順帶糊了她的眼睛,
“媽的。”她對著黑暗罵了一句,又吃了一嘴的灰。
手指最先碰到的是一個紙盒,毛茸茸的質感讓她一陣惡寒,她勾起手指托著盒蓋把盒子拖出來,不出所料的,進入光明後,整個盒子都像穿著一件過時的灰色毛衣,隻有盒蓋上印著一個淺淺的棕色半圓形,是她的手指留下的。
喬淨亭用四隻手指抬著盒子走到床邊,將盒子放在窗沿上,搖搖晃晃的,她便用身體向前靠一點作為支撐,白色的針織衫上立馬粘了一團灰塵。她把盒蓋打開,發現手肘已經頂到了開了半邊的窗戶,又不想髒了地板,便把那盒蓋夾在兩腿之間,用一個非常滑稽的姿勢維持著平衡。
她憎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種說法,母親想要的照片偏偏就躺在最上麵,壓著其他所有的回憶,像一個嘴臉醜惡的將軍。她試圖避開目光,可那段回憶卻已經橫行霸道,洶湧而來。
照片上的喬淨亭十二歲,上初一,留著老氣的叔叔阿姨頭,所謂叔叔阿姨頭,從字麵也可以看出是中年男女通用的發型,比如今男孩寸頭略長一些而已。身後的父母笑得很憨厚,母親的臉紅的發光,不知道的以為是女兒金榜題名了,那個她至今也不願意叫一聲爸爸的男人,穿著不合時節的長袖襯衫,說不清是綠是藍,額頭上已經生了好幾道皺紋,每道皺紋裏都泡著讓人生厭的汗漬。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立夏吧,喬淨亭發現自己粉色的的確良短袖胸前掛著一枚潔白的鴨蛋,鴨蛋是用黃藍兩種毛線鉤成的網兜裝著的,垂在胸前,好像就快要因為引力把脖子勒斷了。喬淨亭看著自己黝黑的脖子,醬油色的臉,還有腋下洇濕後變深的顏色,忽然一陣頭疼,尤其是回想起那天自己那聲脆生生的“爸爸”,更覺得天靈蓋轟隆作響。
喬淨亭一手穩著盒子一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的最近聯係人。
“媽,對,我找了。”她蹲下來,夾在雙腿之間的盒蓋順勢掉下來,“沒有,不在我這兒。”她把盒子放在膝蓋上,弓著背,那張舊照片從手指間滑出去,落在地板上。她伸出一隻腳用腳趾將它勾回來,目光還是停留在上麵。
“我真找了。”她皺起眉頭,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敲門聲,“來人了,明天再說吧。”她扶著膝蓋站起來,把那張照片踢到窗簾裏麵,順著梳妝台和床之間的小路去開門。
“能有誰啊,樸泊唄。”她透過貓眼看到了樸泊的油頭,不如以前白天見麵時齊整,額前幾根散落下來,“行,我明天再找,你早點睡吧。”掛了電話後喬淨亭才打開門,樸泊拎著幾個一次性餐盒,一隻手已經開始脫鞋子,他那雙擦得鋥光瓦亮的黑皮鞋還像剛買時那麽新。
“淨淨,你怎麽才開門啊,我餓死了。”樸泊把餐盒放在地上,左顧右盼地尋找拖鞋,把鞋櫃開了又關,最後還是直接穿著黑襪子踩在地上。
“跟你說幾次別叫我淨淨。”喬淨亭提起那幾個冒著熱氣的餐盒放到桌上,回頭看到樸泊正彎著腰拍襪子上沾上的灰塵,她把腳上的拖鞋踢給他,“你穿吧。”
“得了吧,你體寒。”樸泊撿起拖鞋走到喬淨亭身邊,蹲下來抬起她的腳替她穿好,然後自顧自往陽台上走,回來的時候兩根手指捏著一雙粉紅色珊瑚絨地板襪,“我穿這玩意兒行吧。”他把桌上的餐盒又提起來夾在胳膊下麵,輕車熟路地拐到廚房拿了兩雙筷子,小醜一樣踮著腳尖一溜小跑到喬淨亭臥室裏,身形輕盈,一點兒也沒有磕著絆著。
樸泊在地板上擱著的小白桌旁坐下,“淨淨,磨蹭什麽呢,來吃飯。”
喬淨亭端著一碟子醋,兩隻胳膊抬得很高,“你的拖鞋早上我洗了,不知道怎麽還沒幹。”她把醋碟子放下,桌子一晃灑出來幾滴,她便伸出手指輕輕抹去然後放到嘴邊舔了舔。
“你髒不髒啊。”樸泊把餐盒一個個打開,荷葉蒸餃,番茄炒蛋,紅燒肉,魚香肉絲,“快坐下吧。”他瞥了瞥喬淨亭腳上那雙已經開始變黑的女式拖鞋,“不用洗我的,我下次再買一雙來就是了。”
他把荷葉蒸餃推到喬淨亭麵前,自己盤著腿在黑襪子外麵套地板襪。
喬淨亭沒說話,拿起筷子夾蒸餃,放了兩個在醋碟子裏泡著,原本就半透明的皮一下子被棕色浸透,邊緣慢慢下垂,像漏了水的船,一點一點沉默下去,她便在這個時候把筷子戳進去。她抬頭看看樸泊,樸泊還是低著頭,別扭地扳著自己的腳,用手拔襪子上起球的地方,那些被拔下來的毛球被他握在手心裏。
喬淨亭很喜歡這種沉默的舒適,不需要對話,甚至不需要交換目光,兩個人可以毫無防備地做自己的事,那些在別人麵前羞於表現得或滑稽或愚蠢的行為,在這一刻都能被坦然接納。
喬淨亭解決了五個餃子以後樸泊才抓起筷子,他把裝米飯的飯盒拿起來,撕下盒蓋當做托盤,吃了兩塊紅燒肉之後鼓著腮幫子開口了,“剛剛跟誰打電話呢?”
“我媽啊。”喬淨亭吃了幾口番茄炒蛋,用手指抹了抹桌子站起來,“你別吃到桌子上啊。”她收拾好自己的筷子,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你最近管得越來越寬,你管我跟誰打電話呢,又不是我男朋友。”客廳一片漆黑,她摸索著找到開關,整個手掌拍下去,“啪”的一聲,燈亮了,她聽到樸泊嘴裏包著東西含糊地回答她,
“你看你,開個燈都這麽大動靜,咋咋呼呼的,誰要做你男朋友?”
喬淨亭楞了一下,她把筷子放到水池裏,從陽台收了樸泊的拖鞋回來,用吹風機慢慢地吹。吹風機功率很大,靜悄悄的屋子裏一下子嘈雜起來,她關上廚房的門,把轟鳴聲鎖在小小的空間裏。隔著紗窗盯著窗外黑色的天空,夜色被分割成無數個細細密密的小方塊,眨眼間又密密麻麻縫合在一起。她把手伸進拖鞋裏摸了摸,還裹著一層暖意。
“淨淨,幹嘛呢?”樸泊的聲音隔著門飄進來,她用食指揉揉眼睛,走到客廳時整隻手掌包住開關,一點一點小心地按下去,燈滅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穿鞋吧。”她把拖鞋扔給樸泊。
樸泊接過拖鞋,嘴裏還在嘀嘀咕咕,“你什麽時候能別這麽野蠻。”他也站起來,把喬淨亭垂下來的短發掖到耳朵後麵,看到那枚他送給喬淨亭的耳釘,純銀的“q”,他的手停了下來,又摸摸自己的耳朵,二十歲時打的耳洞已經長合了,摸不到一點痕跡。
喬淨亭沒有察覺到樸泊的舉動,她把剩餘的菜並到一個餐盒裏,“反正在你眼裏我一直是個沒修養的女人。”她用手指捏住最後一個蒸餃,還沒有卸妝,擔心口紅粘到嘴上,隻好將嘴巴張到最大,再把蒸餃塞進去。
“我從來沒這個意思。”樸泊看著喬淨亭的碎發又落下來將那個閃閃發亮的q隱去了,“我不會喜歡一個沒有修養的女人的。”喬淨亭向外走的步子頓了頓,晃動的頭發也靜止下來。樸泊怕她忽然轉過來說些什麽,手足無措地四下觀察著這個再熟悉不過的房間,發現了歪在一邊的盒子,便佯裝感興趣地走了過去。好在喬淨亭沒說什麽,徑直往廚房去了。
盒子裏是一摞舊照片,樸泊張開拇指和食指,虎口剛好能把所有照片卡住,他舉起來從側麵看,上半部分還是白色的,下半部分已經是棕黃色,是秋天枯槁的樹葉的顏色,想必是誰按年代整理過了。私自翻別人的照片不是什麽好事,而且以喬淨亭的暴脾氣......樸泊猶豫著想放下,隻是他早已清晰的看到第一張照片是自己和喬淨亭的合影。
他換了手機後舊照片都沒了,這些被喬淨亭洗出來的照片也曾牢牢占據了他手機的很大一部分內存。
照片上的他和喬淨亭穿著情侶短袖,胸口印著小火車托馬斯,顯然是請過路的遊人拍的,喬淨亭倚在他的懷裏,笑容有些靦腆,他的手心撫在她的頭頂。背景是拱橋流水,依稀可見遠處的黛瓦飛簷。
樸泊把照片貼到眼前,看到他耳朵上的那枚銀製耳釘,簡單的一個p。
他心頭一緊,挪開目光,向下翻了幾張都是他和喬淨亭以前拍的照片。
“誰允許你亂翻了?”喬淨亭走進來,手裏捧著兩杯牛奶,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尷尬,也不緊張,白色針織衫的袖子挽到手肘處,她在樸泊身邊坐下,隨手撩起耳邊的頭發,她把照片奪過來,眯著眼睛用指甲從側麵劃過去,再分成兩疊,把泛黃的那疊遞給樸泊,“說起來我們認識了七八年,你還不知道我小時候什麽樣子。”
樸泊接過來看了幾張,眼角的餘光依舊在觀察著喬淨亭的神色,卻不料喬淨亭忽然看向他,他幹咳了兩聲,“傻樣兒,從小就像個男孩子。”
喬淨亭將照片收好裝進盒子裏,抬起頭來看樸泊的眼睛,“一直是,你早該知道。”她懶懶地站起來,坐到床上。
空氣又靜止了,這次的沉默不很融洽,樸泊坐了一會兒,伸手將小白桌的桌腿用力擰了兩圈,“三十九塊九,就是不牢靠。”
這張桌子是喬淨亭搬家時樸泊和她一起在宜家買的拚裝桌,當時喬淨亭單槍匹馬拚完以後拍給樸泊看,得到了“真漢子”的評價。如今用了兩年,有時螺絲鬆了就會搖晃起來。
“年輕時喜歡的東西,有幾樣牢靠的?”喬淨亭一隻手撣著床單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她挑起一邊眉毛看向樸泊,仿佛真的想得到一個答案。
“這麽上綱上線?”樸泊故作驚訝,揉著脖子扯開話題,“淨淨,還喜歡宜家嗎?”20歲時的喬淨亭很喜歡宜家,她說逛宜家會給人一種關於結婚和未來的美好憧憬。
“喜歡啊。”喬淨亭低著頭用手指梳額前薄薄的劉海,她抬起眼睛,在額頭上擠出了幾道淺淺的抬頭紋。
樸泊把脫下來的地板襪疊好,“那這周末去宜家把,換張桌子。”句號結尾,不算是商量,他知道喬淨亭不愛社交,下班後也是直接回家,肯定沒有安排。
“周日吧,周六有約。”
“什麽約?”
喬淨亭沒有說話,而是抬起頭皺著眉頭翻了個不大不小的白眼。
“好好好,我不問了。”樸泊又彎下腰,拍了拍桌子腿,確定不會搖晃後走到床邊揉揉喬淨亭的短發,“到時候聯係。”
他的手被粗暴地移開,喬淨亭盤著腿,仰起頭朝一米九的樸泊揮手,“走好吧您嘞。”
樸泊無奈地笑了,走到臥室門邊又停下腳步,“淨淨,你過得好嗎?”
喬淨亭正伸長了胳膊上半身前傾拉韌帶,她頭都沒有抬一下,“你不是隔三差五就來嗎,還問這個?”語氣有些不耐煩。
“你過得好嗎?”樸泊轉過身看著她。
喬淨亭停下了動作,她摸了摸耳朵,又習慣性地伸出食指揉揉眼睛。
“湊活吧。”
有時候就算你在我的身邊,就算你的胳膊肘能夠觸碰到我的胸口,我還是忍不住想問你過得好不好。如果你心懷芥蒂,你有難以啟齒的秘密,我不介意你隱瞞我。可我不希望你總帶著三分說不清真假的笑意,我想看到的隻是你開誠布公的悲傷而已,在我這裏,你可以暴戾,可以厭世,可以像一個童言無忌的孩子,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時斤斤計較、放肆哭泣,隻要你不那麽累就好。
你過得好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