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你眼裏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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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淨亭25歲,在一家廣告公司擔任文案編輯,租住在市中心的一個老式小區裏,四樓,一室一廳。小區臨路而建,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樓下的車流,夜晚可以望見城市的萬家燈火和其中尤為顯眼的幾個燈牌。雙休日時陽光還未照亮窗欞便可以聽到樓下叫賣九塊九小商品的聲音,夜幕降臨,廣場舞的音樂會準時響起。這不是一個適合年輕人住的小區,也不知何時會拆遷,牆壁上刷的白色的“拆”字被風雨剝蝕,又重新刷上,花白頭發的老人和神色匆匆的都市螻蟻們蝸居在這裏,等待著生活變好的那一天,可以離開這裏的那一天。
喬淨亭對著貼在衣櫃上的穿衣鏡照了又照,歎了口氣又把衣服換成了最初搭配的那一套。她把換下來的套裝用衣架掛好,心想自己果真還是適合沒有版型的寬鬆衣服。襯衫、薄毛衣、九分褲,鬆鬆垮垮的,一看就是一個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氣的女人,沒有想要取悅的男朋友,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打扮自己。
唯一的這一身職業套裝還是樸泊送的,他說這是恭喜淨淨當上小白領的禮物,當時他的臉上笑出了褶子,比常人高一些的顴骨紅撲撲的,活像個旺仔。
想到昨夜對樸泊的態度,喬淨亭更覺得胸悶,心中那些陳年舊情明明已經偃旗息鼓很久了,自己一定是昏了頭,寂寞久了才不斷地含沙射影。
小白桌上的兩個玻璃杯還沒有洗,留了一口牛奶的一定是樸泊的,他吃什麽都習慣剩一小口,說是“吃完最後一口會撐,對好東西的喜歡就會少幾分,凡事都要留有餘地。”
所以這也是我們沒能走到最後的原因?
不去想也罷。
五月初,熱氣已經開始醞釀,這時的天氣往往是叫人舒心的,天空藍的很幹淨,街道邊樹木蔥蘢,惱人的知了還未開始不眠不休地聒噪,一切都是萌發中的內斂秀氣,勝過盛氣淩人的盛夏。年輕的姑娘們早已穿起短裙,白皙的大腿不知被多少男人張牙舞爪的目光舔舐了一遍又一遍,喬淨亭也忍不住看了幾眼,幻想自己穿上這裙子的樣子,不禁搖頭。
一號線的入口就在眼前,喬淨亭掏出手機,如果不到八點半,就用不著奔跑。
剛剛將屏幕按亮,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時間,鈴聲就呱呱呱響起來,蘋果自帶的機器人鈴聲。
屏幕上顯示的“媽媽”二字,像成百上千隻蟑螂撓過喬淨亭的頭皮。
“媽的......”髒話一出口,她想起了昨晚樸泊責怪自己咋呼,下意識地閉上了嘴,深吸一口氣後接通了電話。
“媽。”她將手機拿的離耳朵遠一些,因為母親聲音裏的疲倦和抱怨總是能千裏迢迢滿溢出聽筒,讓她瞬間氣餒。
“不是說好了明天來嗎,周六。今天我得上班啊。”
“不是......”她停下腳步,努力降低聲音,“你先別急,我在公司還沒有站穩腳跟,三天兩頭的請假實在不像話啊。”其實說到這裏她已經妥協了,她知道在母親麵前她永遠會是這副模樣,掙紮兩三次之後敗下陣來。就像上學時母親喊她起床,從來不會拉窗簾或是掀被子,隻是不停地喚她的名字,“小喬。”“小喬。”聲音裏甚至沒有什麽情緒波動,卻會因為每隔幾秒鍾就喊一次的頻率讓人心亂如麻,就算賴在床上也如“躺”針氈。現在也是,如果她拒絕了母親的要求,也不可能專心地做好手頭的事。
“好,我現在買票,大概三個小時到。”她掛斷電話後茫然地站在路邊,看到對麵樹上掛了一隻癟了的光頭強氣球,毫無生氣地漂浮在城市上空,被那根褪了色的紅色塑料繩栓著,一副任風宰割的樣子。
乘坐一號線到達汽車北站隻要二十分鍾,喬淨亭卻毅然決然地向自己的出租屋走去,她要換上那一身樸泊買給她的職業套裝,踩著高跟鞋回漓鎮,向母親證明自己是多麽的日理萬機、不辭辛勞,她還要將那張三人合照塞進包裏,怒氣衝衝地甩給母親,用行為指責母親的懦弱和不爭氣。
終於坐上一號線時喬淨亭卻開始認真地後悔,這身職業套裝下半身是質地很好的斜開叉一步裙,很緊,勒的小腹很疼,她唯一的一雙高跟鞋如今也在腳上叫囂,因為大了半碼,走路時腳跟會脫離,踩下去時腳跟才能重新回到原位,這樣一升一降,沒走幾步路腳後跟就磨出了水泡,醃漬一般的疼痛讓她坐立難安,隻能目光盯著一處,她低頭看著自己從裙子開叉處露出的一小塊大腿皮膚,因為一年四季偏愛長褲,皮膚被悶的很白,一種不怎麽好看的白。她又開始後悔年輕時沒有多穿穿短裙,現在就算有心,也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
一個半小時的大巴車程,喬淨亭依舊在目光空洞的神遊中度過。人們常說找不到事情來打發時間,可她一向覺得走神發呆是最易用來消遣時光的,若是在終年陽光柔和的土地上放上一把椅子,她怕是可以這樣坐著發呆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
漓鎮的家來福超市廣告牌出現在眼前時,喬淨亭才開始整理衣裙的褶皺,將踩在鞋麵上的腳重新塞回去,腳後跟還是紅的很顯眼。
家來福的招牌明顯是抄襲家樂福,不過像漓鎮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城鎮,就算明目張膽地開一個盜版家樂福,也不會有人找它的麻煩。在家來福下車後向北走一百米就是立新小區,從平房裏搬出來的拆遷戶們都住在這裏。保安室裏空無一人,外麵趴著一隻缺了半個耳朵的黃狗,眼神凶猛而歹毒,見了生人卻不叫喚。
家裏分到的是一間二室一廳的房子和底樓的兩個車庫,母親正站在門口焦急地搓著手,見喬淨亭踩著高跟鞋,馬上轉身打開車庫的門,拿出一雙灰撲撲的大紅色暗格紋布鞋。
“怎麽穿這麽好的鞋子來鄉下,快換上。”
喬淨亭很想說這雙鞋是網上兩百塊錢買的,並不貴,但她知道母親一定會一臉驚訝地嘀咕“兩百還不貴?”,於是她盡量溫和地解釋,“媽,我上班路上趕過來的,照你這麽說,我還得換身衣服。”
母親將手裏的鞋子舉起來又放下,走到她身邊,彎下腰用兩根手指把裙子開叉的地方撚到一起,有幾分不滿地說:“又不是旗袍,怪模怪樣。”
“咱們快去吧媽。”喬淨亭心裏焦躁起來,母親這才鎖上車庫門,把停在門口的電動車推出來,“你回家不勤,都不知道衛生所搬去哪兒了,要不我也不用在這兒等你。”
喬淨亭用手指扯著裙子側坐上電動車後座,這下子大腿露出來更多,她將挎在肩上的包壓在膝蓋上,“為什麽不去醫院?現在誰還去衛生所啊?”
“醫院那些醫生不知道撈了多大油水,沒病也給他們說出病來,你爸那些陳年老病還用不著沒事送上門去給他們宰。”
喬淨亭張張嘴還想再說什麽,卻都被“你爸”二字堵了回去。她的身體搖搖晃晃,但是又實在不想伸出胳膊去摟住母親的腰,這樣親昵的舉動,有十多年沒做過了吧。她盡量挺直了背來維持平衡,看到母親頭頂上竄出來的一根白發,在風裏飄飄搖搖的。她想到早晨自己為了拔一根白發而連根揪掉了一簇黑發,沒有伸手替母親拔掉它。
“你請假了?”
“嗯。”
“今天的工資就沒了是嗎?沒有帶薪休假嗎?”
“嗯。”喬淨亭知道母親最關注的,也最心疼的一向是錢。其實她隻是給組長發了條短信,連回複都沒有得到就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車。她的確忙的團團轉,卻不是因為不可或缺,而是忙著買咖啡和打雜,興許一天不去上班都沒有人在意。
衛生所門口東倒西歪地停著幾輛電動車,玻璃大門半開著,父親就躺在靠門的那一張床上掛水。他的腦袋下麵不知塞了幾個枕頭,被高高的突兀的托起來,明明快入夏,身上蓋的卻是兩床厚厚的棉被,仿佛一冬沒換似的,泛著陳年的黴味和潮濕氣息。
父親見她來了,撐著右胳膊坐起來,日漸發福的臉上擠出一個微笑,“小喬來啦。”
喬淨亭點點頭,走過去伸出手摩挲著被子的邊緣,將上麵一層掀起來對折,她轉過身對母親說話,“被子太厚,捂得更加不舒服。”
母親顯然沒有在意到喬淨亭的話,她的手裏變魔術一般出現一疊收據,嘴裏念念有詞,她一張一張翻過去,遇到翻不起來的,手指便伸到嘴邊想沾一些口水,喬淨亭見了趕忙將那疊收據拿過來。
“多少錢?”
“四千五百六十三。”母親脫口而出,顯然已經算過很多遍了。
“才掛了幾天水就這麽多?還不如去醫院,說不定效果還好一些。”喬淨亭咬著嘴唇翻看收據。
不知誰家的女人抓了一隻活雞帶進了衛生所,雞被粗暴地拎著,禁不住大聲啼叫,原本就嘈雜的衛生所愈發讓人難以忍受,像在幾年沒洗的髒鍋裏炒地溝油,汙濁而肮髒的氣味挾持了一切,將那份所剩無幾的消毒水味也掩蓋了。
母親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微笑,她紅著臉將喬淨亭拉到一邊,親切地拍著她的胳膊,“是啊,你爸這病每年入夏都犯,花錢如流水。我這次叫你來啊,就是想跟你商量,你看,你跟小泊關係正熱乎著,他爸爸不是市裏頂好的心胸外科主任嗎,能不能給安排個病房,把你爸這病給根治了?”惡劣的環境沒有擾亂母親一分一毫,她像打了腹稿一樣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地說完了這一番話。
喬淨亭的火氣就要升到頭頂上,“小泊小泊,當年是誰瞧不起樸泊,說他是紈絝子弟,說他不務正業?現在又叫我去求他?”
母親翕動著嘴唇沒有說話,好像有十分的把握讓喬淨亭妥協。
“這樣吧,我和樸泊現在的關係不比從前了,我就為了你求他一次,安排個病房,不過樸泊能做的就隻有安排個病房而已。”喬淨亭咬牙切齒地說,她把“而已”兩個字說的特別重,她知道母親想要的是什麽,絕不僅僅是病房而已。
母親果然失了神一般跌坐在牆邊的凳子上,她捂著胸口,好久才抬起頭來,“養女兒有什麽用?就憑你和小泊的交情,他現在又在醫院他爸爸手下實習,還能一點優惠都不給我們?”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那個喬淨亭換下來的蘋果4s,僵硬地劃開屏幕。
喬淨亭看到鎖屏是自己大學畢業時穿著學士服的照片,心頭一酸,她走過去按住母親在聯係人列表裏搜尋的手,“媽,你別這樣,我真的為難。”
“行,行,你為難,我自己跟小泊說。”喬淨亭知道每逢過節樸泊都會給母親發祝福短信,說不定母親真的會親自給他打電話。
“好,我跟他說。”喬淨亭已經麵無表情,母親就是這樣,總是會把她逼到絕路,讓她兩害相權取其輕,讓她莫名其妙地敗下陣來,她雖然答應了,卻一點也不知道怎麽付諸行動。
喬淨亭坐在病床邊,一坐就是三個小時,她習慣了衛生所的烏煙瘴氣,習慣了父親睡著後此起彼伏的呼嚕,腦子裏天馬行空地想了很多東西,唯獨沒有想到怎樣向樸泊開口。
手機響了,隔壁床正打毛衣的女人投來怨恨的目光,她張皇失措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匆匆跑到外麵。
“喂。”
“淨淨啊,微信怎麽不回呢?”
“沒看見。”聽到樸泊的聲音後有一種莫名的輕鬆。
“你在哪兒呢?”
“漓鎮。”
“回家了?出什麽事兒了?”
“能有什麽事兒,就我媽唄,喊我回來。”喬淨亭又蹲下來,盡管裙子很別扭,還是覺得抱著膝蓋的姿勢舒服些。
“我來接你。”電話那頭悉悉索索的,樸泊似乎站了起來。
“......”喬淨亭笑了,“有病啊你,這麽殷勤?”
“別鬧,我正好回家看看我家老房子的情況。你到一中門口等我吧。”樸泊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
喬淨亭打開微信,看到樸泊的兩條信息。
“淨淨,明天約會別玩太瘋,後天一早我來接你去宜家。”
“淨淨?”
第二條是十分鍾之前。
喬淨亭抬頭看看天空,六點了,天還沒暗,遠處卻出現了幾縷若有若無的晚霞,搖搖曳曳的,還挺好看。空氣裏開始流動起食物的味道,說不清是甜是辣,卻總是能讓人想家。
家啊。
喬淨亭若是生活在億萬年前,很可能是陸地上最懶的動物,說不定會因為太不好動而漸漸退化,失去四肢。習慣一個動作後她就會莫名地安逸,雖然膝蓋開始酸疼,但她還是蹲著。
“小喬。”她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她一驚,猛地站起來,一步裙往上縮了許多。
“你怎麽下床了?”是父親。喬淨亭用一隻手把裙子往下扯。
父親見她站不穩,伸出一隻手來想扶她,見她躲開了,訕訕地收回手尷尬地笑,“你媽呢?”
“回家了,收衣服。”
“好。”父親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看看喬淨亭的眼色,又收了回去。他的手指將打火機點亮又鬆開,反複了好幾次,“小喬啊,你媽要是說什麽了,你別太當真,你也知道的,她這一輩子,就守著那幾張錢。”
喬淨亭冷笑了一聲,雖然她也打心眼裏不滿母親的視財如命、錙銖必較,但其中原因她多少了解。她就著晚風把頭發向耳後攏了攏,“我媽再怎麽樣,還輪不著你來評判,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膝蓋不再酸疼,樸泊一個小時內就會趕來,她又勉強扯了扯嘴角,“你也別想太多了吧,對病沒好處。我先回去了。”她看看路牌,好在漓鎮的每個角落她都熟悉,要從這裏到一中,不算太困難。
走了兩步聽到“哢”的一聲,回過頭看到父親果然點燃了煙,吐著拙劣的煙圈,一陣陣灰色嵌進他的皺紋裏。喬淨亭想到包裏的那張照片還沒交給母親,她站了一會兒,還是向前走了。
一中是喬淨亭和樸泊就讀的高中,在他們高一時就舉行了隆重的百年校慶,如今翻修了好幾次,校門愈發富麗堂皇,卻總覺得不如以前的好看。校門外的馬路兩邊所有的小店都換了統一的招牌,曾經的餛飩店換成了韓國炸雞,被學生們追捧的炸火腿腸小攤也不見了蹤影。喬淨亭往晨光文具店裏探了探腦袋,櫃台前坐著的中年男人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陳叔叔,她不好意思再進去聊幾句往事,左顧右盼了一陣,還是坐在了校門外不遠的石墩子上。旁邊立著一塊墨藍色的牌子,上麵貼著的a4紙上印著“家長車輛停放處”,這一點倒是和從前一樣。
這一幕好像似曾相識。七八年前的喬淨亭也曾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這個石墩子上,高三時她因為身體不好常常在晚自習時回家,背著裝滿了複習資料的書包,昏黃的橙色路燈,她弓著背用手驅趕著在小腿邊嗡嗡叫的蚊蟲。母親的電動車出現時,她會跳起來跑過去,書包一晃一晃,單薄的背帶好像隨時會斷掉。
“喂!”
喬淨亭抬頭,代替母親的電動車,出現的是樸泊黑色的suv,樸泊已經下了車,站在車門前,或許是仰視的緣故,他看起來比往常更高,米白色的薄風衣被風吹的鼓鼓的。
樸泊邁著長腿曳曳生風地走過來,像白馬王子一樣伸出一隻手,“坐這兒幹嘛?還不起來?”
喬淨亭沒有抓住他的手,自己慢悠悠地站起來,“這麽快?”
“嗯,不堵。”樸泊自然地收回手,挑著眉毛一臉的促狹,“我們淨淨這是怎麽了,這身衣服買給你之後還沒見你穿過呢。”
“你管。”喬淨亭白了他一眼,盡量挺胸抬頭地坐上副駕駛,偏過頭看樸泊,“現在去看你家老房子?”
樸泊對著後視鏡理理頭發,轉過臉來搖頭,“我剛來的路上順路去看過了。”他湊過來伸長了胳膊為喬淨亭係安全帶,臉靠過來時帶來一陣暖洋洋的鼻息,“你能不能長點記性,我跟你說過幾次副駕駛最危險啊。”
“我知道啊,這不是滿足你當韓劇男主的願望麽,我自己也有手。”她伸出手在樸泊麵前揮了兩下,“你噴香水了?醫院允許啊?”空氣裏彌漫著寶格麗大吉嶺的味道。
樸泊鼻子裏哼了一聲,轉著方向盤不說話。
“我送你那瓶?”
“嗯。”
“你也不換換口味,又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味道。”大吉嶺是中性香,喬淨亭最喜歡,它的味道充斥著鼻腔時會給人一種被男朋友擁抱的歸屬感。
“我喜歡。”樸泊扭過臉看了喬淨亭一眼,“家裏怎麽了?”
“說了沒事兒。”喬淨亭在座位上扭來扭去,裙子著實讓人不舒服,她把高跟鞋脫掉,彎著腰用手按摩腳趾。
樸泊還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決定再也不拿粗魯、沒修養這種詞語跟喬淨亭開玩笑。他掃到喬淨亭紅腫的腳後跟,鼓鼓地起了一個透明的水泡。
“穿這麽隆重,不是明天約會嗎?”
“本來明天回來的,今天就被催了,也好,提前完成任務。”喬淨亭打開車窗,胳膊撐在窗沿上,臉朝外對著無盡夜色,短發被吹得往後飛,那枚銀色耳釘又露出來,和她白皙的脖頸相互映襯。
樸泊收回目光,隨手打開電台,原來所謂有約就是回家,這丫頭,讓人白擔心一場。他的心忽然安分起來,五月末的風很舒服,讓人犯困。他舒了口氣,空出一隻手在大腿上打節拍。
“樸泊。”
“嗯?”
“現在去宜家吧。”喬淨亭回過頭,一臉認真。
“謔,你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正好在近郊嘛,順路。”
樸泊嘴裏抱怨,手卻已經在導航上更改目的地,“也是,正好在宜家吃飯吧,你吃了沒?”
“真的?”喬淨亭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她小幅度地揮舞著胳膊慶祝,“你不是說在宜家吃飯不健康嗎?”
“是啊,空氣裏都是甲醛。下不為例。”
樸泊吃得很少,他時不時掃一眼手機,一有信息就馬上回複。喬淨亭一副埋著頭心無旁騖大快朵頤的樣子,卻都看在眼裏。
“你忙什麽呢,談戀愛了?”樸泊第四次拿起手機時她忍不住發問了,用叉子卷著意麵,歪著腦袋饒有興致的樣子。
樸泊將自己的肉丸推到喬淨亭麵前,“不是,醫院的事。”
喬淨亭挑挑眉毛不說話,噘著嘴聳肩,點了兩下頭,這是她表達不滿時的代表性表情。她又吃了兩口,放下刀叉,“要是你有事就先回去。”
“回什麽回。”樸泊跟著站起來,“你惱什麽?我有了女朋友第一個告訴你行不?”他走過去攬住喬淨亭的肩,“你自己回去?荒郊野嶺的,我看你怎麽叫車。”
喬淨亭的肩膀縮了縮,到底沒有掙脫,她在喬淨亭的懷裏抬起頭,目光閃了一下。她盯著樸泊低下來的臉,睫毛過於濃密,像沙漠裏的駱駝,完全可以遮蓋了目光裏的感情。
她忽然想到母親說的話,臉色暗了下來。
“淨淨,”樸泊的臂彎又收緊了一些,他像裹被子一樣裹著喬淨亭,小聲問道,“最近怎麽不見你吃藥?”
喬淨亭從樸泊懷裏逃出來,“不吃了,好了。”
“真好了?”
喬淨亭蹲下來摸著貨架最底端的一塊地毯,回過頭來,“你看呢,我好了沒?”她的目光飄忽著,似乎是在搜尋自己心儀的東西。
“我看不出,我從來沒覺得你哪裏不正常。”樸泊將喬淨亭看過的那塊藍色地毯抽出來拎在手裏打量,“喜歡這個嗎?”
喬淨亭已經向擺放桌子的區域走過去了,她走得很慢,右腳甚至一跛一跛的,破了皮的地方一定很疼。過緊的裙子限製了她一向大大咧咧的步伐,她就像一個偷穿媽媽衣服的小女孩,在成年人的世界裏踽踽獨行,很辛苦,卻因為嘴硬從來不說。樸泊忽然想起高中裏的喬淨亭,穿寬鬆的毛衣和帆布鞋,走到哪裏都風風火火的,像一個假小子。
他把地毯拿在手裏,在不遠的地方找到了空的手推車,把地毯鋪在裏麵,推著車尋找已經不見了蹤影的喬淨亭。宜家很大,找了一陣,他索性停下來,他知道喬淨亭的習慣。
果然,沒過多久機器人鈴聲響起來,樸泊笑盈盈地接電話,
“好,你在那兒等我,別亂跑。”
他推著車一路小跑,心裏莫名的愉悅,因為他忽然發現憑他對喬淨亭的那一點了解,還是足夠勝過其他所有人。
喬淨亭躺在一張兒童展示房的小床上,天藍色的床單上印著各種各樣的小汽車,她把一個花椰菜玩偶摟在懷裏,蜷著腿。
樸泊在床沿上坐下,“丟不丟人?還脫鞋,被你的臭腳汙染了的床單還能賣出去?”
喬淨亭半眯著眼睛,“沒人看見。”
或許因為是工作日,宜家的人確實不多,展示房一間接著一間,的確很難被人發現。樸泊看著喬淨亭泛紅的臉頰,額前的劉海都撇向一邊,他彎腰將床邊的黑色高跟鞋提起來放進推車裏,“今天怎麽這麽累?”
“沒有,吃飽了就犯困,飽暖思"yin yu"嘛。”喬淨亭笑嘻嘻的。
樸泊忍不住懷疑這丫頭是不是偷喝了酒,他咳嗽了一聲,“腳還疼嗎?”
喬淨亭點頭。
“咱們得快點了,估計馬上關門了。”樸泊托著喬淨亭的背讓她坐起來,猶豫了一會兒後忽然伸出胳膊將喬淨亭抱起來放進推車裏,已經鋪上了地毯,應該不硌人。
喬淨亭反應過來後第一件事是坐直了身子,拚命扒樸泊推著車的手。
“你幹嘛!幾歲了!”她壓低了聲音,怒氣卻清晰可聞。
樸泊俯下身去,用剛才她的話回答她,“沒人看見。”
喬淨亭在推車裏發現了自己的高跟鞋,手忙腳亂地想穿上去,樸泊又不知道從哪個貨架上拿了塊毛茸茸的大浴巾扔進來,“怕丟人就蓋上。”
他生的太過高大,每每俯下身都會將喬淨亭包裹在一片安全的陰影裏。跳車是行不通的了,喬淨亭放棄了掙紮,乖乖坐下,背靠著樸泊再次扔進來的一個抱枕,膝蓋上蓋著浴巾。
“自己看著點想買什麽。”樸泊推著車在一排排貨架間慢悠悠地走,喬淨亭左看看右看看,心裏打著小算盤,攢下來的工資付了房租,再給媽媽四千,好像也所剩無幾。她一向不愛花樸泊的錢,於是伸著脖子選了兩個杯子,一個玩偶,還有幾個香薰蠟燭。
樸泊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東西堆在喬淨亭的腳邊,他挑了一雙灰色的棉拖鞋,把喬淨亭的腳塞進去。
“不用買,浪費。”
“借給你穿一會兒而已,我給自己買的,放在你家那雙該換了。”
又走過裝飾區,台燈區,樸泊專注地打量著每一件商品,想給喬淨亭簡陋的小屋添置些什麽,縮在推車裏的喬淨亭卻已經睡著了。她的雙手環抱著腿,下巴枕在膝蓋上。頭發包住了整張臉,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她在偷偷抽泣。
樸泊將滑落的浴巾向上拉一拉,直到蓋住了她的肩膀,他推著車轉彎,來到收銀台。他笑著舉起食指對收銀員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躡手躡腳地把買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結賬。可是輪到被喬淨亭壓在屁股底下的地毯時卻犯了難,好在後麵沒有人排隊,他貓著腰撩起地毯一端試圖找到商標上的貨號報給收銀員,這個動作驚動了喬淨亭,她一下子醒過來,向右一轉正好和憋著笑的收銀員對視,她的臉刷一下紅了。昏昏沉沉地以最快的速度換好鞋子,根本顧不上腳後跟的疼痛。最大的問題就是從推車裏出去,她一隻手抓著推車邊緣,一隻手扯著裙子,腿還沒有抬,車就因為重心偏移自己向後滑動了一點。喬淨亭嚇了一跳,重新一屁股坐回去,抬起頭看到一邊的樸泊看戲一般揚著唇角。
“喂。”她耳朵滾燙,伸出兩隻胳膊,一種羞恥的求抱抱的姿勢。
樸泊收斂了笑意,上半身探到推車裏,一隻手扶著她的背,一隻手托著她的大腿把她抱了出來。喬淨亭的臉垂得不能更低,她縮在一邊看樸泊把東西收進藍色的購物袋裏,匆匆忙忙走過去把購物袋束好,扛到肩膀上。
樸泊跟在她身後,聲音裏毫不掩飾地摻雜著笑意,“你知不知道你這副德行很像逃荒的民工啊?”
喬淨亭一下子刹了車,恨不得脫下腳上的高跟鞋掄到樸泊臉上,她怒氣衝衝地瞪著因疲倦而充血的眼睛,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混蛋,還不是你不經同意就把我放到推車裏的!”
樸泊三兩步跑過去把購物袋拿到自己手裏,“是啊,你一直睡著,我把推車推到地下車庫然後再叫醒你,不就沒這麽尷尬了?”他拉開車門,伸手懸在喬淨亭頭發上方,生怕她因為發火而撞了頭,“我們淨淨今天好像真的很累啊。”
不可能每個人都能像電視劇裏那樣遇到一個守護自己的騎士甚至是神奇的鬼神,不過總有那麽一個人,至少成為雨天的一把傘,不安動蕩裏的一處庇佑,或是僅僅在你累的時候,能聽懂你疲憊的歎息。(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