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附近並沒有維修電腦的地方，周子清不耐煩地左右張望著，高跟鞋在地上跺得很響，她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檢查自己的妝容，眼圈還是紅紅的，一看就是剛哭過的樣子。

    顧知行來了，依舊是背著那個黑色的雙肩包，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在很遠的地方就開始揮手。

    周子清無奈地笑笑，都說醫學生不苟言笑，為什麽他卻像毫不知愁的少年，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樂觀模樣。

    “等久了吧。”顧知行跑過來，額頭上已經冒汗了，他喘著粗氣把手裏拎著的東西遞給周子清，“明明是連鎖店，可整個h市都沒幾家，害我繞了一大圈。”

    是上次看電影前買的奶茶，這次換了最大杯。

    “就算喜歡也不能天天喝呀，會長胖的。”

    “上次潑了一大半，這次補上。”顧知行嘿嘿笑著，“你又不胖。”

    “不是說修電腦嗎？”

    身後是遊樂園大門，雖然已經開學了，但是遊客還是很多，人聲鼎沸，叫賣聲和談論聲響成一片，頭頂上還懸浮著蟬聲織成的大網，無處逃脫。

    顧知行本想邀請周子清到遊樂園旁邊的那家動物咖啡館吃點東西，這時他看到周子清在傍晚輕輕刮起來的風裏長發卷卷合合，被遮住了一半的臉，她迎著風，用右手去撩左邊的頭發，隨意地夾到耳朵後麵，眼睛終於露出來了。可是她的眼睛為什麽紅紅的，有一點腫？為什麽她咬著嘴唇好像有什麽心事？

    顧知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開口就說，“我想和你去遊樂園玩。”

    周子清轉過身看向他，一陣風吹過來，她的頭發像一片壓城的烏雲，一下子把臉全部遮住了，她有些暴躁地把頭發全部像腦後擼，眼睛再一次露出來，帶著些怒氣，就像連綿陰雨後掙紮而起的太陽，照的顧知行心漏跳了一拍。

    “去吧。”她不假思索，隻是臉上沒什麽表情。

    “什麽？”

    “我說去啊。”周子清率先往售票處走去。

    顧知行才想起來她曾經說過最討厭站在街頭漫無目的，趕緊三步兩步跑過去買了票。

    進了遊樂園以後，周子清停下了腳步，她麵對著眼前的人流如潮和各種各樣的設施發呆，目光隨著孩子們握著的氣球上下飄動著。

    “怎麽了？你不想玩的話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我也是一時興起......”

    “沒有不開心，隻是好久沒來遊樂場，站在這裏忽然覺得這一切好壯觀。”周子清把手伸出來，用手指拚成一個矩形，試圖把麵前的一切都框在四指之間。“我們去坐過山車吧。”她終於笑了，但是提出的建議著實讓顧知行嚇了一跳，他恐高又膽小，乘坐任何要從高處向下的東西都會覺得肚子裏的五髒六腑都在跟著下沉，從來沒有嚐試過過山車這樣刺激的項目。

    見他猶豫，周子清笑道，“是不是不敢坐？”

    “才不是，我記得到了一定時間遊樂園的過山車就不開了，天黑危險。”

    雖然此刻的天邊是一片靜謐的橙紅色，映襯得整個世界比清晨更加明亮絢爛。

    “過山車最後一班，六點結束，最後一班，請有序排隊。”大喇叭裏傳來通知。

    周子清揚了揚眉毛，然後朝著聲音的來源跑過去，“你不來的話我自己去啦！”

    “我可沒有害怕。”係好安全帶，顧知行轉頭對身邊的周子清解釋，臉上的微笑自然是欲蓋彌彰的。

    周子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正欲開口，過山車開始緩緩上行，她便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你想說什麽？”顧知行的心已經開始狂跳，為了掩蓋恐懼，他故意裝作坦然地詢問周子清，其實手已經死死的抓住了兩邊的護欄，指尖都發白了。

    “下去了再告訴你。”

    速度越來越快，很快耳邊已經分不清是風聲還是人們呼喊的聲音，顧知行幾乎要把整個人都扣在座椅上，雙腿僵直，縮著脖子，兩隻手因為過於緊張開始抽筋，他沒有尖叫一句，倒不是因為不害怕，而是害怕的咬牙切齒，根本不敢再做任何多餘的動作。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努力了好久才扭過頭去把目光集中到周子清身上。

    周子清也沒有叫喊，她用力閉著眼睛，以至於眼皮上都起了褶皺，眼淚順著臉頰流個不停，很快就被風吹走，斜斜地飄進空氣裏。

    顧知行又是疑惑又是心疼，竟然有些忘記了恐懼，他小聲叫了一句，“周子清？”

    這句話很快被人們鋪天蓋地的尖叫淹沒，他不得不用盡力氣大吼一句，“周子清！”

    周子清終於反應過來，她錯愕地轉過頭，眼淚沒有及時克製住，還在撲簌撲簌往下流，她張了張嘴，發現說話是徒勞，於是皺起眉頭表示疑問。

    “你為什麽哭！不要哭！”顧知行撕心裂肺地吼叫著，出奇的中氣十足，在一大片鬼哭狼嚎裏格外突出，許多人停下了叫喊想聽這個男人究竟要做什麽。

    周子清空出一隻手來擦眼淚，擠出一個微笑。

    顧知行見狀又忙不迭地大叫，“別放手！危險！抓緊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眉毛鼻子眼睛都擠到到一起，活像一個放久了的橘子。

    周子清徹底笑開了，她的眼睛還是紅彤彤的，但是眼淚已經停住了。她挑挑眉毛，慢慢地把兩隻手都放開，像鳥兒的翅膀一樣在空中舒展，她得意地笑著，好像是在挑釁。

    “不要放！危險！”

    顧知行越是喊，周子清的胳膊越是舒展。過山車經過了一個頂峰，很快下行，眼看著就要徹底翻轉過來，尖叫聲又開始此起彼伏。

    周子清終於抓住了護欄，而此刻的顧知行早就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嘴裏還在大叫，“你抓住沒有！抓住沒有！”

    “抓住啦！”周子清大聲回答。

    顧知行還是不放心，顫抖著眼皮轉過頭，過山車實在這一瞬間翻轉過來的，所有人都變成了頭朝下，他沒有反應過來，隻看到那一刹那周子清的長發像一條墨色的小溪，被引力牽引著潺潺向下，她重新閉上了眼睛，嘴角還掛著微笑，倒過來看，就像是回憶裏故鄉的拱橋。他錯過了尖叫的時機，卻無由來的心跳更快。

    過山車終於緩緩趨向平穩，周子清的心情明顯好起來了，她轉過頭來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坐過山車真的有奇效。”

    顧知行貓著腰，手按在肚子上，一副要吐的表情，“你為什麽哭？”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已經徹底啞了，聲音滄桑得有些可笑。

    周子清立馬很給麵子的一邊拍手一邊哈哈大笑。

    過山車停了，說不害怕是假的，兩人的腿都有些顫抖，慢悠悠地下來，好長一段時間還是覺得天旋地轉。

    “你為什麽哭？”顧知行不依不饒。

    “風太大了。”

    “明明閉著眼睛。”

    “我最討厭男人囉嗦。還有半小時閉園了，我們起碼再玩一個啊。”

    幾分鍾之後兩個人坐在了摩天輪上，也多虧了周子清一陣狂奔才搶到了最後一個空位。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顧知行被周子清坦蕩蕩的目光看的不好意思，兩隻手在大腿上撣著灰塵。

    周子清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朝他這一邊。其實看的不是顧知行，而是他身後透明窗戶外的世界。

    夏天的白晝總是那麽長，等了好久也不見夜幕拉下來，隻是天邊的晚霞燒的越來越烈，宛如難以遏製的火苗，要順著傍晚溫熱的空氣蔓延過來。大紅色的，橙色的，粉紅色的，還有最上麵那窄窄的一圈藍色，幾種極其鮮豔的顏色不遺餘力地撞擊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和諧。飛鳥排著隊不知要飛到哪裏去，在天空中留下翅膀扇動過的痕跡和一串啼叫。

    “你在看什麽呢到底？”顧知行終於忍不住發問了，這才發現周子清的目光飄在他的頭頂上麵。

    “看景色啊，你往我這兒看，看到什麽了？”

    顧知行假裝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看到你了。”

    “還有呢？”

    “你的頭發，眼睛，鼻子......”

    “呸。”周子清罵了一句，移開了目光。

    摩天輪升到最高處的時候整個狹小空間被紅色包圍，光芒籠罩在身上，讓人全身發暖，懶懶地想要睡覺。氣氛更加曖昧了，周子清接過顧知行遞過來的奶茶一口一口小小地抿著，不敢抬眼，這對她來說是不曾有過的體驗，這二十幾年她還沒有在誰麵前害羞過，卻在這個她心中的“莽夫”的目光裏臉燒的通紅。

    “奶茶喝膩了，等會兒我們喝點酒吧。”她提議。

    顧知行正在糾結離開遊樂園之後該去哪裏吃飯，既然周子清已經做了決定，他立刻欣然同意。

    誰知道所謂的喝酒並不是到哪個飯店裏吃飯喝酒談天，周子清帶著顧知行到附近的小超市買了幾罐啤酒兩包薯片和一根火腿腸，然後順著超市後麵的小路左拐右拐到了一個小區。

    “我家就在這兒，還挺驚訝你挑的地方離這裏這麽近。”周子清走在前麵，塑料袋沉甸甸地勒著她的手腕，顧知行想拿過來自己提，被她一口拒絕，“這點東西還是拎得動的。”

    “我們去哪兒？”顧知行問，心裏在想周子清應該還沒有開放到直接帶自己回家的地步。

    “你別亂想。我帶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又經過幾幢樓兩片草坪，周子清終於停下了腳步。

    天黑了，路燈亮起來。麵前是一片兒童遊樂區，有些蕭條地擺放著秋千、大轉盤、滑梯還有幾個基礎的設施。地麵上還落著一個壞了頁片的風車，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一隻棕黃色的貓，蜷縮在風車旁用一隻前爪扒拉著，好像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蛋黃派，過來。”周子清蹲下來拍拍手，聲音柔和了許多。

    那隻貓就像是聽到了主人的召喚，它麻利地豎起耳朵小跑過來，這才能看到它肥嘟嘟的肚子左右搖晃著，笨重卻不失可愛。

    “今天晚飯吃過沒？我又給你帶了火腿腸。”周子清把火腿腸旋轉著擰成兩半，然後用手指一點一點推著擠到地上，黃貓馬上低下頭狼吞虎咽，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

    顧知行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幕，從未見過周子清這麽溫柔的一麵，一個對待流浪貓都這麽善良的女孩子，心地一定很柔軟吧。

    “你是不是喂太多了，你看她胖乎乎的樣子。”黃貓還在努力咀嚼，顧知行忍不住擔心。

    “蛋黃派懷孕了。”周子清伸出一隻手撫摸著它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充滿了耐心，好像是在對待自己的孩子，“蛋黃派要做媽媽啦，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一定要平安地把寶寶們都生下來呀。”她嘴裏念叨著，黃貓喵喵叫了兩聲，仿佛真的聽懂了她的心願。

    “來吧。”周子清最後撫摸了一下黃貓的頭，然後轉過身衝顧知行勾一下手指。

    顧知行懵懵懂懂地跟在後麵，看周子清順著後麵的小台階登上了滑梯的頂端。

    “你要滑嗎？我在這兒接著你。”顧知行在下麵喊。

    “不要，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過來呀。”周子清從塑料袋裏拿出啤酒，用長長的指甲開了一瓶，顧知行很快爬上來坐在她身邊，於是她又開了一瓶，右手食指的指甲冷不防地被易拉罐的拉環磕斷，她有些心疼地說了一句“留了好久的呢。”然後把啤酒遞給顧知行，卻沒看到顧知行悄悄的把掉落的指甲握在手心裏，然後藏進褲子口袋裏。

    “我是在h市長大的，從小就住在這片小區裏，沒搬過家。那時候這兒的樓是最高的，過了二十年，已經變成最矮的了，到底是老了。”

    顧知行肚子餓的不行，自己偷偷打開了薯片，怕破壞氣氛，連拆包裝袋都是躡手躡腳的，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周子清的側臉。

    “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就誇我長得好看，說我是個美人苗子，所以我就一直把自己當成個公主，好在老天不嫌我目中無人，始終沒把我的外表收了去。”

    “你胡思亂想什麽呢？哪有老天奪人外貌的道理？”顧知行安慰她。

    “是啊，因為老天都知道外貌終究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充其量讓人被你迷倒一陣罷了，要一直被尊敬和喜愛，需要的是更重要的東西。”周子清灌了一口啤酒，“你知道嗎？老天可聰明了，他才不會收我的外貌，他知道對我來說什麽更珍貴，所以啊......”周子清停下了，然後又仰頭灌了口酒。

    “所以什麽？老天奪走了你最珍貴的東西嗎？”

    周子清笑著搖搖頭，長發輕輕觸碰著顧知行的胳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最珍貴的，人太貪心了，不走到最後，才不會給麵前的東西冠上最珍貴的名號，我們啊，總覺得更好的東西在後麵。”

    顧知行喝了一口酒，他覺得周子清說的有道理。見麵之前樸泊隻告訴他周子清長得漂亮，是他自己認為李淨柔的朋友一定會像她一樣高雅博學。接觸之後才發現周子清和李淨柔是完全不一樣的女人，除了外表一樣出眾外，幾乎在所有方麵背道而馳。周子清活潑直率，心思不多、考慮問題也不縝密，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容易出錯、也容易胡鬧耍賴。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其實這樣一個孩童一般的女人心裏也藏著很多故事和惆悵，她表現得活潑，隻是不想傷春悲秋而已。

    “人生太苦太漫長，我們要相信更美好的東西在以後，才能有動力走下去，才能有所期待啊。”顧知行回答。

    周子清垂著頭沉默了一會，過一會兒驀地抬起頭，“你說的對，我總以為自己把人生看的恨透了，所以一邊憤世嫉俗一邊裝作灑脫，其實什麽都不明白。”她晃了晃已經空了的易拉罐，“你知道嗎？今天有人說我是個沒腦子的女人，就像這個易拉罐一樣，內裏空無一物。”她轉過頭看著顧知行，嘴角掛著微笑，目光卻很哀切。

    顧知行急急地想開口替她爭辯，卻被她用手蓋住了嘴巴。

    “我沒有特別高的文化素養，但是也知道自己在別人心裏是什麽形象？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對不對？”

    顧知行不能說話，隻能不停地搖頭。

    周子清自嘲地笑笑，在塑料袋裏摸摸索索地找到另一罐啤酒打開，喝了一口之後伸出手去跟顧知行碰杯，“男人們都覺得我隻是花瓶而已，空有外表，笨得要死，可以隨時找我，也可以隨時把我扔掉，畢竟除了長相就沒什麽利用價值了。你呢？特別是你們這種讀書人，當醫生的，是不是時常在心裏嘲笑我膚淺？可能這一陣子被我的外表吸引，可這種掌控於皮囊的愛能堅持多久呢？”

    顧知行放下啤酒，奪過周子清手裏的，“你可以胡亂揣度別人的心思，但是我就在你麵前，你胡說也要經過我的同意。”

    “我胡說什麽了？”

    “全部。”

    周子清哼了一聲，兩隻手撐在背後不說話。

    “我沒覺得你膚淺，我是覺得你漂亮，可是覺得你漂亮還有錯嗎？何況這不是受控於皮囊的喜歡，我喜歡你是因為......”顧知行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開始告白了，才見了兩次麵，連自己的心意還沒有確定，這樣未免太草率，他歎了口氣，“除了外表，你還有很多珍貴的東西，老天並沒有把它們拿走。”

    周子清還是仰著頭注視著夜空，城市的燈火好像已經熱氣騰騰地蒸亮了整片夜空，這樣的晴朗絕不是幾顆星星就能做到的，星星的光很矜持，隻能照亮自身，像在天空上縫了老一輩留下的勳章，每一顆都被歲月磨的不再那麽鋒芒畢露，也隻有它們能鍥而不舍地堅持億萬年，不管這個城市的燈火換了多少、熄滅了多少次。

    “今天剛上過山車的時候你想說什麽？”顧知行忽然問。

    周子清想了想，“問你電腦到底壞了沒有。”

    “就這個？”顧知行有些失望。

    “嗯，壞了嗎？”

    “沒有，你應該知道沒有吧。”

    周子清搖搖頭，晚風吹過，顧知行覺得她身上沒有酒氣，也沒有香水味道，隻有眼淚蒸發過後留下的淡淡鹹味，讓人難以忘記的心酸味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