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季謙孝早就醉成了一灘爛泥，其他男生走路時也開始搖搖晃晃。倒是女生們還三五成群地談論著八卦或是化妝品，樸泊靠在椅子上無奈地搖頭，三個女人一台戲，那三十個女人呢？就在剛剛，連不愛參與閑談的喬淨亭也被人拉走了，那個女人，大概就是曾經坐在喬淨亭前座的黃雨露吧，燙了大波浪，怎麽看起來都有些別扭。

    喬淨亭是一個有些慢熱的人，這慢熱體現在初見時，也體現在重逢時，就連回溫，也要花很長時間，所以黃雨露突然從另一張桌子上衝過來，招呼都不打一聲地將她拖出酒店的時候，她有些驚慌失措，甚至懷疑自己要被綁架了。

    龍運大酒店門口停滿了車，似乎除了一中三班，還有其他班級或是學校在舉行同學聚會，要不她怎麽會在夜色裏聽到別的班班主任的名字？

    因為跑得急，黃雨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這麽多年過去，她的體型還是一點兒也沒有變。高三時黃雨露的身高是175，隻是不是模特身材，體重也不輕，在女生裏算是名副其實的大塊頭。現在的她比從前會打扮一些，但不管怎麽穿著還是掩飾不了身型，一頭濃密的大波浪，應該是新燙的，看起來還有些僵硬。

    “淨亭，你快幫幫我。”

    喬淨亭一愣，這麽多年沒見，早就不參與彼此的生活了，不知能幫什麽忙？她用手拍打著黃雨露的背，好讓她呼吸均勻，“你說，能夠幫的我一定幫。”

    “李承磊回來了。”

    又是李承磊？這個在自己的記憶裏根本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的名字，在今晚的出現頻率出奇的高啊，喬淨亭扶額，“啊，就是那個數學課代表，怎麽了？”

    “你不會不記得他了吧？”黃雨露一臉錯愕。

    喬淨亭笑著擺手，“怎麽會，記得，記得的。”這還要多虧了你們的再三提點，要不然可真是不太記得。

    “這麽多次同學聚會，我一次不落地參加了，不管是在外地出差還是瑣事纏身，每次都會出席，你猜是為了什麽？”

    喬淨亭吃驚地長大了嘴巴，“該不會是為了......？”

    “對。”黃雨露篤定地點頭。

    晚風冷的刺骨，喬淨亭很想把黃雨露拉進大廳裏說話，但是又覺得這一晚信息量太大，自己的腦子有點混沌了，隻好縮著脖子，任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一些。

    “他一直在美國，我加了他微信，除了逢年過節的祝福之外，沒有聊過天，也從來不敢問他會不會來參加同學聚會，一直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十年了，他終於出現了。”

    這大概是個延續了十年的暗戀故事，聽到這裏，喬淨亭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令她驚訝的是黃雨露的語氣裏一點也沒有因為等待十年的厭倦，而是充斥著驚喜，仿佛這一番苦苦等待韋德就是李承磊的一朝出現而已。

    “算上我高中裏喜歡他的兩年，要有十二年了吧。”黃雨露仰頭望著夜空，眼神很飄忽，好像是在計算這匆匆過去的年華歲月，她低下頭來，“時間過得真快啊。”

    “難道高中畢業以後，你就沒有碰到過其他喜歡的人，或是談過戀愛嗎？”

    “沒有，你看我這樣子，扔在人堆裏根本找不出來的，太普通，甚至有點不好看。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會有青春，不會有愛情的，能夠鬥膽有一個喜歡的人就不錯了，哪還能一直換呢？”

    喬淨亭默然。

    “其實我也沒有為此悲觀，心裏早對自己有了清楚的認識了。可哪個少女不懷春，再黯淡的人生也得有個奔頭吧，我不會把感情這種事當成人生的重心，畢竟像我這樣底子差的，要花比別人多很多倍的努力去過上好日子，隻是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失意的時候，還是會想起他，一想就是十年了。”

    十年，回首過去這十年，喬淨亭始終在與樸泊進行無盡的糾纏，歡樂也罷，痛苦也好，這十年還不至於太難熬，因為心裏清楚是彼此相愛的，隻等某天守得雲開，就能修成正果，如今他們也做到了，不僅結婚了，還有了寶寶。

    可黃雨露......

    “明知沒有結果卻還是要等待，這大概是最茫然最折磨人的吧。”黃雨露笑笑，喬淨亭才發現她的眼線有些輕微的暈染，眼瞼下麵黑黑一片，“其實也還好，反正我也沒想過要告訴他，他也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知道自己被一個醜陋的女孩默默關注了、喜歡了十幾年，你說他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毛骨悚然？”

    喬淨亭握住黃雨露的手，“怎麽會呢？如果是我，一定會被感動吧，遇到一個這麽長情的女孩子。”

    黃雨露拍了拍僵直的腿，隨意地在酒店門口的一輛電動車上坐下，“你就別安慰我了，感動、心疼，這都是對好看的女孩說的，要是對象是我，對方隻可能覺得驚恐和惡心。”

    喬淨亭不知道該怎樣去解釋和安慰，她隻能拚命搖頭。

    “不過我想通了，這一次他既然出現了，我就想冒險一下。”

    “冒險？”

    “是啊，三十歲的人了，也愈發不是小姑娘了，難道我得懷抱著這份心思孤獨終老嗎？說出來吧，說出來也算是放過了自己，至於以後怎麽樣，不去管它了，反正知道結果是被拒絕，也不會更糟糕的。”黃雨露粲然一笑。

    喬淨亭猛地發現其實黃雨露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很好看的，不論是整齊的牙齒還是左邊臉頰的小小梨渦，還是很少女的樣子。

    “那你打算怎麽辦？”

    “酒店大廳有舞台和話筒的，我就直接站上去說唄。隻是現在人多，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找到李承磊，確定他在我麵前，要不白說一次，丟臉就丟大發了。”

    喬淨亭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她打心眼裏心疼和支持黃雨露，但還是覺得告白這種東西私底下做更好，說到底，也是因為她覺得這次告白失敗的幾率太大了，沒必要冒這個險，在三十歲的年紀，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

    “我幫你把李承磊找過來，你跟他兩個人說，不是更好嗎？現在大夥兒都醉醺醺的，人多口雜......”

    “你不用替我擔心啦，十二年的暗戀，還不得有點儀式感？我就是要華麗的、在萬眾矚目之下把我心裏的話說給他聽。”

    喬淨亭勸不住，隻能聽黃雨露的部署，她在大廳裏轉了好幾圈，才找到了在角落肚子喝悶酒的李承磊，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參加同學聚會，和好久不見的老同學們都有些生分，他顯得有些孤獨，見喬淨亭來找他，立刻露出很快樂的笑容，“有事兒？”

    “你跟我來一下好嗎？”

    “沒問題。”李承磊踉蹌一下站起來，跟著喬淨亭來到舞台麵前站定，“這，這是要做什麽？”

    “等一下，你站在這裏等一下就好。”喬淨亭把李承磊扶穩之後，自己慢慢退後。

    帷幕忽然拉開，因為年久不用，揚起一陣塵土，舞台地麵上也全是漂浮著的灰色塵埃，顯得有些蒼涼。紅色的幕布拉到兩邊，黃雨露站在舞台正中央，麵前擺著一個話筒，她雙手握著話筒的樣子顯得有些拘謹可笑。此時的她已經脫去了黑色大衣，沒想到裏麵穿著的竟然是往日漓鎮一中的校服，因為不方便而很少有人穿的夏季校服，白色短袖和灰色百褶裙，對她來說有些太短了，腰間也很緊，看起來幾乎要喘不過氣。

    “你好，我是黃雨露，就是雨露滋潤萬物的那個雨露。”黃雨露的聲音很小，因為有了話筒的幫助倒是顯得很空靈清晰。

    嘈雜的大廳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舞台上。立在舞台前麵的李承磊尷尬地撓撓頭發，四處尋找著喬淨亭，想問問他究竟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李承磊，好久不見。”

    “我？”李承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瞪大了眼睛。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會見到你一次，因為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所以這番話不吐不快。”

    “你是數學課代表，班上唯一一個能把填空題十四題和壓軸大題都做出來的人，你是最早會用拉格朗日定理的人，你是我高中生活中最璀璨的那個人。”黃雨露的聲音在顫抖，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喬淨亭懷疑她是不是把稿子寫在了手掌心裏。

    黃雨露忽然把手心攤開對著前方，“從高二下學期開始我的手掌心裏每天都會寫上這個，λ，這個符號對很多人來說沒有特殊意義，對我來說卻與眾不同。那天下課，收作業的你走到我身邊，告訴我上課我回答問題時讀錯了讀音，你教我這個符號應該怎麽讀，你念了三遍，我在心裏默念了三遍，當時你笑了，說我的發音很有趣，像外國人，我卻隻顧著看你的笑容，所以大概到現在還讀不準吧。對於一個極度平庸自卑的少女來說，跌宕起伏的青春都是屬於別人的，愛恨交織的青春都是小說裏的，雖然我不用經曆那些大風大浪，但隻有習題的陪伴也是孤單的可以，所以從那以後，你就成了我生活裏的唯一樂趣。你在黑板上布置數學作業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把新粉筆先掰成兩段；你數作業本時是五本一數；整個高三，你數學考過五次一百六十分，唯一一次沒有考好是因為拉肚子，那天我在你的桌肚裏偷偷放了一杯奶茶，結果你給了你同桌......”

    回憶一一閃現，大家都靜默了，那段疲憊不堪的、心浮氣躁的歲月裏，潛藏著無數或許隻有自己知道的故事和心事，卻沒有人能像黃雨露那樣，在十年之後再一次打開塵封的盒子，把所有往事都攤開來講。

    “我喜歡了你十二年，也不算辛苦，仿佛隻是轉眼一瞬間，畢竟你從來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用去考慮你拒絕我之後我會有多難過，我就這麽敝帚自珍，竊喜著，享受你帶給我的小小欣喜，或是失落。你不是最帥氣的男孩，但是你有屬於你的優秀，所以你值得被喜歡，不像我......”黃雨露的聲音漸漸的有些低沉了，不過她很快調整好了自己，再一次揚起臉笑道，“我不像那些好看的女生，不是你夢中期待的女生，所以告訴你這些，不想得到你的回應，隻是想對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的出現，讓我寡淡無味的生活有了一點精彩，讓我的這十年......”

    十年，好漫長的一段時間，不管是否承認，不管怎麽去掩飾自己的心酸，十年可以改變的東西太多了，但黃雨露卻始終原地不動，守護著內心那份最單純的喜歡，等一個人回來。

    她哽咽著說，“讓我的這十年，不至於那麽孤單。因為遠方的你，一切都有了寄托。”

    不知從那個角落裏響起了掌聲，喬淨亭瞥了一眼，果然是已經東倒西歪的季謙孝，他躺在椅子上，雙手舉起來用力地鼓掌，嘴裏還吆喝著，“好！”

    掌聲雷動，黃雨露笑了，眼睛裏亮閃閃的，對著台下的李承磊。

    李承磊剛剛將自己的一番心事向喬淨亭傾吐，這下又接受了突如其來的告白，而且對方的深情更甚於他，十年，暗戀的心酸他是明白的。雖然在他關於青春的回憶裏從來沒有過黃雨露這個人，就眼下這一刻，這個有些笨拙的姑娘也不會是他喜歡的類型，但他還是三兩步跑上了舞台，給了黃雨露一個大大的擁抱，摩挲著她的一頭卷發，小聲說了“謝謝”。

    黃雨露有些害羞，像曾經的少女一般倒退了兩步，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是我要謝謝你。”

    “你會找到屬於你的幸福的。”

    “花了十年的時間，要我再去換一個喜歡的人，得有多難？隻是現在可以放下了，三十歲的人，懷揣著一份少女心事總是不合時宜。”

    李承磊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黃雨露肩膀上，“太冷了。”

    “沒事，該說的都說完了，我也該回家了。”

    “我送你。”

    “不用的，我自己可以。”黃雨露將衣服還給李承磊，在後台找到自己的黑色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一頭卷發也被圍巾包裹住，“今天真的謝謝你了。”

    夜色中，黃雨露找到她的小電動車，有些笨拙地騎上去，還未出發，從圍巾裏散落出來的長發已經隨風飄舞。

    李承磊站在她身後，喬淨亭也從酒店裏追出來。

    “我走啦！”黃雨露回頭一笑。

    “還是我送你吧！”李承磊堅持。

    黃雨露擺擺手，“我ok的！”手指在空中比劃出一個“耶”的手勢，很快小電動車就消失在夜色裏。

    “你在想什麽？”喬淨亭問李承磊。

    “我不知道，所謂青春，大概就是我們都把目光放在了錯誤的人身上，然後錯過了愛我們的眼神吧。”

    喬淨亭望著遠處，想到無數個體育課上她和黃雨露一起去小賣部，她忙著為樸泊挑選飲料，黃雨露總是很無賴地偷吃小賣部的台灣烤腸，說是懲罰“黑心”店家。那時候的黃雨露總是無憂無慮，可現在才知道，她的心裏也會因為裝著一個男孩而變得沉甸甸的。十年過後，她的這段戀情終於無疾而終，不知道此刻她的心裏是喜是悲？

    我們正值青春年華的時候，總會說很多煽情的、傷春悲秋的話，真正到了三十歲，再回頭看那段歲月的時候，就能發現很多不曾被提起的秘密，很多被掩蓋的誤會，可到了這個時候，卻又不那麽想去解開謎團，不想再去澄清誤會，不想再去袒露心事。畢竟時間的長河早就滾滾前進，那些埋藏在青春裏的，用成熟的眼光看來早就不合時宜的東西，就讓它被永遠保存吧。

    真正想要說出來的人，一定有不同常人的執著。

    真正還想要去追逐的人，一定有超出尋常的深愛。（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