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7 灌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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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學會接受幫助。”穀雨說。

    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麵前這個少年與曾經的自己有幾分相似。當卓皓在偏僻的小城鎮找到他,拍著他的肩膀說要幫助他時,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抗拒。困苦久了,酸楚久了,就不會再想從別人那裏獲得什麽恩惠,誰知道那些恩惠背後會不會隱藏著徹底置自己於死地的陰謀?再也輸不起了,也不能輕易地去相信誰。與其交付真心,還不如孤身一人在泥潭裏掙紮著前行。可後來卓皓所做的一切讓穀雨明白,縱使是身處萬劫不複的深淵,也不能不相信希望和真心,說不定那一縷小小的光明,就可以照亮整片黑暗。

    “反正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相信別人一次,你還會吃虧嗎?”

    穀雨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放到宋淼手心裏,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不愛吃糖,後來認識了一個女孩,是在幼兒園當老師的,她的口袋裏總是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糖果,說是拿來哄孩子的。有一次她拿糖來哄我,我當然不要,她說就算再苦澀的時候,也不要拒絕別人的糖果。對於小朋友們來說,一點點小事就像天塌下來一樣,能讓他們哭個沒完,但就算是天塌下來般的委屈,也是一顆糖果可以解決的事情,實在不行,就兩顆。如果大人們也能想的簡單一些,學會逼自己去相信那些偶爾的甜蜜,痛苦也就不會那麽難熬了。當然了,你比我更需要糖果,因為你還低血糖。”

    宋淼盯著手心裏的那塊大白兔,堅硬的心像是被從誰拿著小錘子從邊緣敲開了一樣,從輕微的鬆動到劇烈的顫抖,畢竟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他淚眼朦朧地望著穀雨,小聲說,“我能相信你嗎?”

    “不一定,但是你要相信大白兔。”穀雨笑了笑,自己也剝了塊糖放進嘴裏。

    這是一個不出人意料的,簡單的故事。

    宋淼的父親酗酒、嗜賭如命,這些跟穀雨的父親都差不多,不過更可惡的一點是,家暴,打妻子,打兩個兒子,宋淼的哥哥在兩年前因為抑鬱上吊自殺,父親不知悔改,對妻子的暴力變本加厲。母親因傷勢過重住院,一直打工掙錢的宋淼因為拿不出醫藥費而借了高利貸,又因還不起高利貸而不得不淪為小偷。

    聽完宋淼的故事,穀雨抬頭望了望夜空。

    “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為什麽不信?”

    “因為......我是小偷,小偷是壞人,會撒謊。”

    穀雨又笑了,“小偷的確是一個壞人的職業,但你是被迫上崗的,而且,這跟撒謊沒什麽關係。”

    宋淼垂下頭,嘴裏的大白兔慢慢融化,散發出美好的甜香味道。

    “走吧。”

    “去哪兒?”

    “去買衣服和合適的鞋子,然後跟我回家。”

    宋淼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房子,有兩層,裝修得不算富麗堂皇,但是簡約中還是透露出人民幣的味道。他有些畏縮地站在客廳中央,感覺自己像一個渺小的不知道該向那裏滾動的球,搖搖晃晃的。

    “別傻站著了,快去洗個澡吧,新衣服都被你穿臭了。”

    宋淼低頭聞了聞,身上的味道的確有些錯綜複雜,除了新衣服的材料味道,就是身上的酸臭味了。他跟在穀雨後麵,走進浴室。浴霸一開,橙色的光比太陽還要溫暖,將他層層包裹,忍不住想要閉上眼睛。

    “你想要淋浴,或者泡澡,都行,睡衣就穿這個吧,洗過的。”穀雨扔了一件白色短袖在架子上,還有一盒新買的內褲,“照理說應該是洗了再穿的......不管了,你將就一下吧。”

    門被關上,宋淼依舊一臉呆滯地站著,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他走到牆邊,將開關一個一個按過去,再打開水池的龍頭,關上,打開花灑,關上,聞了聞穀雨扔給他的睡衣,然後才開始洗澡。

    回到客廳的穀雨立馬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文偉啊?我這兒有個案子,你看看能不能幫我打官司。對,是這樣的......”

    通話進行了大概有半個小時,穀雨才一臉疲憊地掛斷了電話,好在黃文偉一口答應了他,並承諾一定可以辦好。

    “你真的很奇怪啊,莫名其妙地撿了個小偷帶回家,還這麽盡心盡力,可千萬別上演農夫與蛇的故事啊。”

    通話的最後,黃文偉這麽叮囑他。

    “不會的。”穀雨信誓旦旦,不知為何,冥冥之中總覺得宋淼不是這樣的人。

    “我洗好了。”

    穀雨朦朦朧朧正要睡去,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說話。

    宋淼穿著那件大大的白色t恤,更顯得消瘦,骨骼筋脈都是那樣清晰,洗幹淨之後的臉倒是清秀了不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帶著少年特有的羞澀。

    “對了,給你個東西。”穀雨從沙發邊撿起一個塑料袋扔給宋淼,“畢竟是哥哥的東西,你留著吧。”

    宋淼打開塑料袋,驚喜地發現白天自己腳上那雙破爛不堪的運動鞋正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

    “我去垃圾桶裏翻的,夠義氣吧?”

    再辛苦的事,從穀雨嘴裏說出來都是那麽雲淡風輕。

    宋淼卻忽然控製不了心中的感情,衝上去抱住了穀雨。

    “喂喂喂,你幹嘛?男男授受不親啊!”

    “你骨頭硌得慌,放開我。”

    就這麽抱了一陣,宋淼才紅著臉放開手,“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穀雨滿不在乎地翻個白眼,“別囉嗦了,去睡覺吧,二樓左轉第一間是客房。我先去洗澡,髒死了。”

    洗完澡已經將近十二點,原本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在飛機上呼呼大睡的,現在在國內不說,還惹上了一個麻煩。

    “好不容易躲過了喬淨亭,又來一個。”穀雨一邊用浴巾擦著頭發一邊往房間走,剛打開門,又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宋淼正蜷縮在他的床上,被子蓋了一半,瘦削的小腿和鎖骨都暴露無遺,他的睡態很安詳,人畜無害的樣子讓人心疼。

    “我沒走錯房間啊。”穀雨退出去又看了看,自己的家當然不會走錯,“這家夥,跟他說了客房客房,怎麽睡到主臥來了。”

    穀雨覺得有些頭疼,有時候好事做多了也挺傷腦筋的,他默默地替宋淼蓋好被子,拿了床頭的書準備轉移到客房去睡,卻不想半夢半醒之間的宋淼抓住了他的胳膊。

    “哥,我好想你。”

    哇,這演電視劇呢?穀雨嚇得蹦出半米遠,甩開了宋淼的手。

    “哥,你陪我......”

    帶著睡意和哭腔的話,卻讓人挪不開步子。

    穀雨萬般無奈地從床的另一邊爬上去,半撐著身子,輕輕拍著宋淼的背,“睡吧,哥哥在呢,睡吧。”

    也許是前一天的故事太過曲折奇幻,讓人疲憊不堪,穀雨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陽光透過窗簾把整個房間都照得透亮。

    他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整理著思緒,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徹底清醒過來後才意識到身邊應該有一個人才對,可把被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看到一點兒人影子。

    “宋淼?”

    穀雨一邊下樓一邊喊,房子裏空蕩蕩的,和他以前獨居時無異。

    “宋淼?你走了?”

    沙發上整整齊齊地疊著昨天給宋淼買的新衣服,新鞋也放在一邊,唯一被帶走的大概是那個裝著舊鞋的塑料袋,還有......

    穀雨的錢包。

    穀雨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翻皮包,好在護身符還在,也是,護身符又不值錢,誰會想要把它帶走呢?

    這果然是個農夫與蛇的故事啊,穀雨躺在沙發上,有些懷疑人生。他前想後想,左思右想,都覺得宋淼不會是這樣“恩將仇報”的人,明明是跟自己差不多的經曆,受到了差不多的幫助,為什麽做出的回饋是這樣截然不同?

    罷了,讓他帶著錢去還清債務,治好母親的傷也好。

    等等,該不會那個故事也是假的吧?

    穀雨越想越懊惱,在沙發上滾了好幾圈,用抱枕狠狠砸了自己的腦袋好幾下,早知道應該聽黃文偉的勸告才對。

    正在痛苦之際,手機響了。

    “喂?”

    “您好,請問是穀雨先生嗎?”

    “是,您是?”

    “這裏是h市望天機場,請問您是否有一個行李箱遺失在這裏?現在可以來認領嗎?”

    行李箱......

    穀雨一拍大腿,真是忙暈了,昨天追宋淼時太過著急,隨手把行李箱往旁邊一推,然後就完全忘記了這碼事。

    “是我的,我現在就來。”

    駕車趕到機場,按照電話裏的指示來到失物招領處,第一個看到的居然是宋淼。

    宋淼蹲在地上,雙手緊緊握著行李箱的拉杆,兩個保安很無奈地站在一旁。

    宋淼見穀雨來了,眼裏立刻迸發出欣喜的光芒,“穀雨......”話還沒說完就被保安阻止了。

    “你們好,我就是穀雨。請問這是什麽情況?”

    “是這樣的,今天一大早,這個男孩兒就來我們這兒詢問是否有遺失的行李箱,我們找給他看,他說是他的哥哥丟的,二話不說就要拖走。沒有任何證明,我們沒有理由就這樣把箱子交給他。於是他就掏出了一個錢包,拿裏麵的身份證給我們看,說身份證上的人就是箱子的主人,我們又打不開箱子,不能證明這兩者之間的聯係。他就又哭又鬧,我們看他衣衫襤褸的樣子,更加覺得不可信,懷疑錢包也是他偷來的。所幸錢包裏有一張您的名片,我們就打了電話試試。”

    “原來是這樣......”穀雨低頭看到宋淼一臉委屈的樣子,心又是一揪,他把宋淼扶起來,對保安說,“他是我弟弟沒錯,箱子也是我的,我知道密碼,也知道裏麵有什麽,不過是一箱衣服而已。”

    抓著宋淼的胳膊離開機場,陽光刺得穀雨睜不開眼睛,他皺著眉頭的樣子讓身邊的宋淼有些害怕,聲音顫顫地問,“你生氣了?”

    “你是不是傻啊?你要找行李箱,跟我說不就是了?”

    “我看你太累了,不想叫醒你。而且......想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恐怕是有驚無喜,我還以為你攜款潛逃了呢,穀雨暗想。他歎了口氣道,“偷拿我錢包,也不說一聲。”

    “我想他們肯定不會隨隨便便把箱子給我的,總得有點證明......打車來機場也要錢,我就拿了......”

    “喲,還知道打車啊?那怎麽不知道給我留個紙條之類的,害我擔心。”

    “我不會寫字,所以就把新衣服和新鞋子留在那裏了,表示我會回來的。”

    穀雨撓撓頭發,年輕人的腦回路也真是弄不明白,“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去吃飯吧。”

    “好。”

    難道是夏天要來了嗎?

    怎麽忽然間覺得陽光暖的不可思議呢?

    還好不是農夫與蛇的故事,倒不是擔心被咬了一口或是損失了一大筆錢,隻是擔心你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比起別的,這才是最能讓我難過的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