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無法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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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明明是夕陽餘光,孟德昭卻覺得刺眼無比,讓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多寶閣上垂下的塗金縷花銀薰球晃啊晃,讓人看著有些頭暈。孟德昭一把扯下熏球,在冉冉升起的檀香氣息中,思緒卻回到了十二年前。

    皇帝年幼,太後掌權,禦書房內,新黨舊派,為著黃河決堤,治水大難,各執一詞,紛爭激烈。齊光耀認同太後的治理方案,卻堅決反對太後啟用靖安伯治水,蓋因那是太後的娘家人,他認為有徇私舞弊之嫌。在孟德昭看來,齊光耀此人太過於迂腐,隻要治水的方向是對的,又何必拘泥於治水的官員?所謂不拘一格降人才,他又何必斤斤計較,更何況,靖安伯與他一向交好,做人豈能如此不講情麵。

    然而齊光耀不聽勸,麵對太後,據理力爭,全然不顧太後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太後高高在上,自然不肯自降身份,去和齊光耀爭執,於是重任就落在了顧廷鶴、孟德昭和於書立的身上。

    天地良心,他與齊光耀隻是政見不同,絕無私人恩怨,哪知道三言兩語過去,他竟麵色鐵青,牙關緊咬,倒地不起了。

    同朝為官,對彼此的身體狀況都有大致的了解,齊光耀雖然偶有胸悶,但並沒有什麽大礙,不至於受到一點刺激,就暈厥過去。

    彼時孟德昭已是官場老手,第一反應不是去關注齊光耀,而是朝太後和顧廷鶴等人看去。果然,太後狀似焦急關切的表情裏,暗藏著隱隱的不安;而於書立目光閃爍,嘴唇抿得很不自然,至於顧廷鶴,倒是表情如常,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其中有貓膩。這是孟德昭的第一反應。至於誰是主謀,誰是幫凶,也一目了然,太後斷是不會去給一名二品官員當幫手的。

    不過,窺探出實情又如何呢?他能做什麽?那時他和於書立一樣,也不過是個二品朝臣而已,哪能與太後對抗?或許,太後早就看齊光耀不順眼了,不然哪能反應如此迅敏,他們剛開始辯論,齊光耀就倒下了?

    太後與齊光耀的積年恩怨,他也是清楚的,先帝臨終前,為新皇任命了四位顧命大臣,結果先後被太後以各種理由打發了。如今太後垂簾聽政,大權獨握,聽不得丁點反對的聲音。對此,齊光耀頗有微詞,不止一次上書,要求太後請回四位顧命大臣,讓太後非常難堪。

    有因才有果,太後積怨已久,也許齊光耀倒下,是遲早的事,孟德昭隻是沒想到,他會成為見證而已。

    銀薰球即便握在手裏,也無法阻止檀香縷縷冒出,孟德昭讓這香氣熏著,積壓在心內多年的怨氣,幾乎也同這熏香一樣,噴薄而出。他敢肯定,齊光耀的死,跟他沒有半分關係,但太後不肯出頭,人又是死在他們麵前,他們理所當然,就成了害死齊光耀的凶手。

    十二年了,雖然有太後極力掩蓋,但在知情人的麵前,他從來都是以“凶手”的身份出現,說得多了,連他自己都開始相信,他就是害死齊光耀的人了。他居然已經淡忘,此事跟他並沒有太大的關聯了!

    可是,記得又有什麽用呢?隻要太後在,他就隻能是凶手,他敢與太後作對嗎?他可不想步齊光耀的後塵!

    孟德昭握緊了銀薰球,轉過身來:“萋萋,你想要知道什麽?”

    “知道有關齊光耀的一切!”孟萋萋脫口而出。

    “那不可能。”孟德昭斷然否決,語氣平靜,卻又不容置疑。

    他相信,萋萋是個聰明的孩子,聞音而知雅意,他的話點到這裏,她就該明白,有些東西,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能說了。

    果然,孟萋萋的神色複雜了那麽一瞬間,但開口時,問題已經變了:“齊光耀是齊湛的父親?”

    “是。”孟德昭點了點頭。

    孟萋萋又問:“他曾是您的同僚,與您同朝為官?”

    孟德昭繼續點頭:“是。”

    孟萋萋再問:“他去世的原因是什麽?”

    孟德昭停頓了一下,方才回答:“不甚清楚,據說是因病而逝。”

    孟萋萋側頭,看著孟德昭:“身份明白,死因清晰,您先前為何瞞著我?我想不出您隱瞞的理由來。”

    孟德昭啞然。他就知道,他這個女兒,不是那樣好糊弄的。好在他在官場浸淫多年,隨機應變的本事也不小,很快便回答了她:“齊光耀生前貪贓枉法,欺上瞞下,罪大惡極,他,是個罪臣。”他越說越順,仿佛事實就是如此:“萋萋,你現在應該能明白為父的一片苦心了,你是爹的寶貝女兒,掌上明珠,爹怎能將你嫁給罪臣之子?就算齊湛如今高中狀元,那這也是他一生的汙點,我不希望你嫁給這樣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有這樣的女婿。”

    這一番話,順暢無比,中間毫無停頓,但孟德昭一口氣說完,心中卻悵惘不已。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這麽容易相信自己所編造的事實?一句謊言真的說著說著,就變成真的了嗎?別人還沒信,他自己卻先信了?

    孟萋萋聽完,沉默不語。孟德昭的理由,邏輯嚴密,嚴絲合縫,她找不出破綻來。她唯一不明白的,在孟德昭的一片護女之心下,仿佛也成了小問題:“爹,皇上既然願意賜婚,就說明他不介意齊湛父親的身份,既然連皇上都不介意,您又何必介懷?”

    孟德昭再次啞然。他為何要把女兒生得如此聰穎,也許像孟莫莫那樣笨一點才好?不不不,孟莫莫不是笨一點,而是太蠢了,有關這個問題,他回頭得好好和羅氏談一談。

    孟萋萋靜靜地看著他,不再言語,也不再追問。但她的眼神是那樣地哀傷,好像孟德昭奪走了她最心愛的東西,卻還不給她一個說法。

    孟萋萋的性格向來跳脫,即便身為她的親爹,這樣的眼神,孟德昭也沒見過幾次。他發現,他無法麵對這樣的眼神,但又無法給孟萋萋一個答案,隻好硬著頭皮,從書房逃跑了。

    他不是懼怕太後,而是他肩負著這一大家子,不能因為自己的過失,而讓家人遭到牽連——孟德昭如是地告訴自己,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的心理負擔減輕一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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