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脈脈良宵訴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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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卻說趙真嵩正要一掌拍出,忽聽得有人道:“道長,掌下留人!”
趙真嵩定睛一看,原來卻是陳玄生。隻見他搶步而上,攔在沈輕舞身前,朝趙真嵩揖了一揖,道:“複陽真人,沈姑娘劍傷人命,實因在下而起,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如何能讓一個女孩子獨自承擔禍事?她已經接了道長兩掌,這第三掌,晚輩不才,就由我來接吧。”
趙真嵩本就不願再傷到沈輕舞,隻是顧慮自己有言在先,這第三掌無論如何繞不過去,否則群豪麵前無法交代。此時見陳玄生願替她出頭,不由得喜出望外,暗想:“這小子倒還算有點良心,也不枉了沈姑娘如此待他。”點頭歎道:“說得好,說得好,大丈夫恩怨分明!今天無論陳公子接不接得下貧道這第三掌,‘兩江大俠’的威名,都因你而不墮。”
說罷,一掌就要拍出,卻聽沈輕舞喊了一聲:“慢著!”緩步而出,定定地看了陳玄生一眼,眼神說不出的複雜,良久,又輕輕伸手將他推開,衝趙真嵩道:“趙道長,我來接你第三掌。”陳玄生急道:“沈姑娘……”不料話未說完,卻被沈輕舞不容分說地打斷了。
“陳公子,”她搖了搖頭,聲音雖輕卻是無比堅定地說,“我既應了接道長三掌,就絕不要人幫忙。”
陳玄生急道:“沈姑娘,在下深感你的大恩大德!不是我非要攔著你,複陽真人的掌力非同小可,你……你又何必勉強?你英雄仗義,在下感佩。餘下一掌千萬不可再挨。”
沈輕舞道:“你不用攔我啦,你幾時見有人攔得住我?”
陳玄生道:“沈姑娘,你如此維護於我,在下又豈能貪生怕死?請讓我替姑娘接掌,無論生死,咱們一同承擔!”
他說得慨然而慷,沈輕舞已是聽得癡了,怔怔地做聲不得,許久才喃喃道:“能得你這一句,我此生也不枉了。”
這一句說得極輕,陳玄生一時沒聽清,疑惑地問:“姑娘說什麽?”
沈輕舞卻不肯再說,隻微笑著搖搖頭,驀地忽然轉過身,決然道:“趙道長,請出招罷。”
趙真嵩叫了聲:“好!”右掌揮出,掌影連晃,已向沈輕舞拍去。
這一掌乃是全真派的絕學——履霜破冰掌法的一招“履霜冰至”。本來這一招初時似柔弱無力,但如後續卻如暴雪突降,後勁無窮,但趙真嵩有心掌下容情,又不想讓群豪看出自己有意放水,落人口實,是以這一掌反是倒著使出,出掌時用了十成的內力,掌將及身時力道則將盡數散去,這樣既不會傷了沈輕舞,而外人隻見此招掌法精妙淩厲,蘊含的內勁更是正大渾厚,也看不出趙真嵩真正的主意。
不料他才一出手,卻見沈輕舞身形飄動,欺身貼近,“刷”地一劍刺來。原來沈輕舞已料想硬拚功力,絕難接下這第三掌,而趙真嵩前兩次出手,都是掌貼自身時才猛然發力,以達到最大的傷敵效果,這在武學中被稱為“寸勁”,乃是極上乘的武學至理。因此唯有仗著迅捷無論的身法,在趙真嵩甫動手時就逼他撤掌回防,才有一線勝算,就算自己仍難免中招,但其時趙真嵩掌力未達巔峰,也許還能承受的住。
隻是她又如何料想得到,趙真嵩此時動了惻隱之心,這一掌之力卻是先強後弱,沈輕舞聰明反被聰明誤,等於正好把自己送到了趙真嵩十成掌力之下。她身法飄忽,來的極快,趙真嵩錯不及防,根本來不及撤回內勁,沈輕舞便結結實實地撞了上來,這一下等於實打實地承受了自己十成的掌力,她本就內傷未愈,剛才的兩掌又是傷上加傷,此刻如何還承受的起?隻聽“喀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整個人直如紙鳶一般地直飛了出去。
陳玄生驚呼聲中,卻見沈輕舞在半空中纖腰一扭,竟然又穩穩當當地落了下來,雖然身姿仍然飄逸靈動,麵色卻變得慘白。他正要走上前去,待要查看她的傷勢,霍地隻見沈輕舞擺手不讓他近前,不免有些茫茫然不知為何。
沈輕舞一生從不肯示弱於人,此時是強忍筋斷骨折的鑽心痛楚,實則五髒六腑早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甚至連開口說話也已不能,隻是強自忍著,過了許久,內息稍平,疼痛略減,才聽她緩緩道:“趙道長……”說著又頓了頓,“我們可以走了麽?”
群豪聽她語氣平緩,仿若無事一般,都不由得麵麵相覷,趙真嵩也是呆了一呆,脫口而出就問:“沈姑娘,你……沒事吧?”沈輕舞也不答話,隻是微微搖頭。
趙真嵩見她神色漠然,似是連話也不願再和自己多說,不由得長歎一聲,道:“貧道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你帶陳公子一起走罷。”卻不知沈輕舞是拚了全力才平穩地說出一句話,此刻再想開口亦已不能。趁著趙真嵩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也不再上前阻攔,而群豪不知就裏,見全真掌教也拿她不住,心下均各凜然,相顧失色之際,拉了陳玄生就翩然出了大廳。
兩人走出憶府的大門,快步走出府門十餘丈,轉了個彎,見後麵無人追來,這才稍稍放心。陳玄生驚魂甫定,朝沈輕舞拱手道:“多謝姑娘相救。”不料沈輕舞強撐了一路,此時再也掌不住,“哇”地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便倒。
陳玄生大驚失色,喊了一聲:“姑娘!”忙伸手將她扶住,一探鼻息,隻感到呼吸微弱,不由駭得手足無措。他呆了片刻,強自鎮定心神,蹲下身來,把沈輕舞負在背上,快步而行,想要找個地方暫歇養傷,忽又想道:“沈姑娘今天為著我大鬧憶府,又傷斃多人,若是有人趁機來尋仇,這可如何是好?”
暗暗計議了一番,打定了主意,扶了沈輕舞盡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越走越是偏僻,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見門口和店堂又小又髒,當下也顧不得這許多,闖進店房,將沈輕舞放在炕上,忙以自身真氣替她療傷。可惜他內功太差,忙活了半天,卻是全然無效,沈輕舞仍是昏迷不醒,一摸她額頭時,竟是著手火燙,可憐剛才劍鬥群雄,英姿颯爽的女劍客此刻全然人事不知,忽又聽她喃喃的唱:“一寸相思千萬緒……”陳玄生忙問道:“你說什麽?”沈輕舞卻不回答,隻幽幽而歎,又接著唱道:“世間誰人竟相顧……”後麵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細不可聞。
陳玄生見她神智胡塗,不知所雲,心中大急,便延請大夫為她開方用藥以緩解疼痛,不想那些醫生把了沈輕舞的脈搏,均是搖頭便走,唯一個走方郎中開了一副偏方,說:“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這張方子隻是聊盡人事而已。”陳玄生看藥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類,都是些連尋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溫和藥物,真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直想:“沈姑娘落得如此,皆因我之故,倘或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幹脆把這條命賠了她便是。”打定了主意,反倒不似先前一般手足無措了,那沈輕舞時昏時醒,胸腹間有如火焚,四肢卻是冰涼,有時燒得神誌不清,口中猶不住念著:“一寸相思千萬緒……”陳玄生也不去多管,隻精心照料。
沈輕舞這一番昏迷,竟完全不知所之,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蕩蕩,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反複幾天,到得第五日半夜時分,才神智略清,隻覺四肢上下,周身百骸,無一不疼無一不痛,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不禁呻吟出聲。
陳玄生一直守在她身側,這幾天來也是疲憊不堪,正支著額頭假寐,但床上有些微動靜,登時便清醒了過來,見是沈輕舞神誌已複,這才鬆了口氣,知道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忙問道:“姑娘,你覺著怎樣?”
沈輕舞看了看他,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微微笑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陳玄生見她重傷之餘,雖隻是輕輕一笑,但笑容竟說不出的動人,不覺神魂早蕩,暗思:“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連殺數人。”當下忙收斂心神,道:“是客店。”
沈輕舞問道:“我怎麽會在這裏,是你救了我?”
陳玄生道:“沈姑娘,你舍命護我,在下縱然萬死也不能報答萬一,區區小事,又何足掛齒。”
沈輕舞搖頭道:“我可不是……”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她本想說:“我可不是要你報答。”但又自覺這話說了不如不說,自悔說的話急速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
陳玄生見她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又是一蕩,正要說話,卻聽沈輕舞又問道:“陳公子,剛剛在憶府,那些人逼問徐鑒、周昂死時公子的去向,為何公子死都不肯說出?”
陳玄生想了想,歎了口氣,道:“姑娘,你於我有大恩……”話沒說完,忽聽沈輕舞道:“我於你有沒有恩,以後不要再提這個,我不愛聽。”語氣中似乎頗為不悅。
陳玄生不明所以,還道她俠義心腸,施恩不圖報,心中更是感佩,應道:“好,這件事我本不該瞞著你,但我曾答應了別人,不把當時的情況說與第三個人知曉,大丈夫需言而有信,我……還要請沈姑娘見諒,但我可以身家性命發誓做保,這件事絕沒有違俠義道。”
沈輕舞淡淡地說道:“有沒有違俠義道,我可不管你。我就是一時好奇,隨口問問而已,既然不方便,那就不說了罷,何必立誓。”
她這麽說,倒把陳玄生噎得一怔,想要辯白兩句,但又覺說什麽都是多餘,既然不好說,索性也就不說,卻聽沈輕舞又接著說:“我隻是擔心,今天的事將來在江湖上傳揚開了,你的日子可就難過了,恐怕那些俠義道中的人物,都要來找你的麻煩呢。”
陳玄生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無愧於心,無憾於人,便是天下人都與我為難,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沈輕舞道:“你若是武功高強,還可說是傲視天下群雄,可你武功這麽差,非學人家大言不慚,有意思麽?”
陳玄生被她搶白了一句,不免尷尬,但仍堅持道:“我知道自己武功不好,跟姑娘更是無法可比,但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和武功高低可沒什麽關係。”沈輕舞見他一臉認真,也不再反駁,隻癡癡地看了他半晌,不知又想到了什麽,忽地臉上一紅,道:“你……也不用擔心,不論多少人與你為難,我……就算拚了性命不要,也會護你周全的。”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大有深意。
她話中深意,陳玄生又如何聽不出來,暗想:“我陳玄生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相待。”心中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姑娘,你如此待我,我……我……”
沈輕舞輕輕一笑,目光閃閃地看著他,直問道:“你什麽?”
陳玄生正要答話,忽見沈輕舞秀眉微蹙,臉現痛苦之色,忙問:“怎麽了?可是牽動了傷口,快躺下吧,才續好的肋骨,可經不得折騰。”
沈輕舞聽他如此說,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周身斷骨竟然已經被細心地處理過了,不禁紅了臉,呢喃著道:“你……你……你怎麽……是你為我接的骨?”她知道接骨療傷需解開衣衫,男女有別,雖然她對陳玄生情根深種,但二人畢竟未婚,自是難免羞澀。
陳玄生當時心急救人,若不迅速為她接續斷骨,難免性命不保。因此雖稍有猶豫,但救人要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隻是事後想起,卻不免心頭怦怦亂跳,麵紅耳赤。此時見沈輕舞問及,更覺得尷尬異常,偷看了一眼她的臉色,隻覺嬌羞無限,嬌美不可方物,卻並沒有多少惱怒,心中一甜,連忙收斂心神,幹咳了幾聲,避重就輕地答道:“沈姑娘,這個……這個……事急從權……我是……我不是……”支支吾吾地也不知如何解釋才好。
沈輕舞輕歎了一聲,柔聲道:“你什麽也不用說啦,我心裏自然是明白的。”陳玄生見她並未見責,也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道:“我……我去弄點吃的,姑娘想吃什麽?”
沈輕舞道:“我不餓。”
陳玄生道:“還是吃一點的好,你傷的太重,若再不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沒了體力,傷勢又如何能好得快?”
沈輕舞淒然一笑,道:“我這傷,怕是好不了啦,陳公子,你莫要管我了。”
這話倒是實情,她之前走火入魔造成的內傷還未痊愈,如今又挨了趙真嵩三掌,雖勉強保得性命,但這般沉重的傷勢,天下間又有誰能醫好?陳玄生自也知道這個道理,但要他此刻撇下沈輕舞不管,卻是萬萬不能。當下也不答言,隻在心中暗暗籌畫,忽地想起一人來,大喜之下,脫口而出就道:“沈姑娘,有救了!”欲知所述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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