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卻是無語對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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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接上回,且說聽林昭提起雪伊伊竟流落街頭自賣自身,不免暗暗心驚。細問之下,原來當日林昭道路過人市,見那賣身婦人有些眼熟,且人市裏的難民大都蓬頭垢麵,衣著襤褸,但那人一身打扮卻幹幹淨淨纖塵不染,而且從她麵前攤著的血書來看,應該還是一位讀過書的大家閨秀,隻是不知為何竟然落難到這種地步?

    林昭一念及此,不覺微微有些奇怪,略一思忖,想起就是前日來尋醫之人,便拉過一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低聲問:“大叔,請問這是怎麽回事?”

    那人道:“這個雪伊伊原來大同鎮總兵周尚文的幕僚雪千仇老爺子的女兒。唉,也是她命苦,今年雪家累遭巨變,她這才在這兒自賣自身的。”

    林昭忙細問何故,那人遂歎道:“這也是天生的冤孽。閉門春盡楊花落,紅顏命薄古今同。你看雪姑娘待人冷冷的,其實也是個苦命的女子!她原大同鎮總兵周尚文的幕僚雪千仇老爺子的女兒,前年雪大人上書朝廷,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廠公秦福,事敗被貶,雪家便就此敗落了。”

    “他們家原是寶應的望族,她爹雪老爺子當年得意之時救過一個路過大同赴京趕考的貧困書生,那書生姓柳,後來升了揚州的道台,兩家便結了親,原也算得上門當戶對。不想此事之後,柳道台一則怕受牽連,二則妄圖攀附秦福,迎娶那後軍都督府右都督,秦福之弟秦祥蔭的女兒,便以‘好妒’為由,竟將雪伊伊休棄,便連親生的骨肉柳隨風也不要了,一並掃地出門。”

    林昭“啊”了一聲,歎道:“想不到這人竟涼薄如斯。”

    那人道:“可不是嘛。可憐雪姑娘孤身一人,攜子回鄉後,原想和父親相依為命,不想沒曾想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雪老爺子迭經慘變,竟一命嗚呼了。雪姑娘沒了倚靠,給老爺子看病又花光了家中積蓄,日子過得是越發的艱難了,這些年多虧了憶華庭憶大俠多為照拂。前些時候,憶大俠憐她們母子孤苦無依,原打算續弦雪氏,雪姑娘為了報答他的恩情,也就同意了。不想他二人大婚之日竟又生變故。”

    林昭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隻不料其中尚有這許多曲折。”

    那人道:“這事江湖上都傳遍啦。雪姑娘自那日婚變後,就回鄉定居,母子二人靠著紡紗賣布勉強維生,日子雖是清苦,但總也過得下去。誰知如今一場大水,她兒子又得了莫名的怪病,雪姑娘沒了辦法,這才跑來人市掛起了‘賣身求藥’的牌子。可您看她這……一百兩,這誰買的起啊。”

    林昭早已聽得沒有了笑容,原以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故事,萬想不到竟會聽到如此慘絕人寰的一幕,想到這位雪姑娘忠良之後,卻命運多舛一至於此,不覺感歎;又聯想到自己一世行醫救人,對這等人間慘事卻愛莫能助,又轉覺神傷。便俯下身去,掏出一錠銀子放在地上,對雪伊伊道:“姑娘,這龍涎香雖是難求,你這又是何苦?這點錢拿去吧。”說罷,頭也不回地去醫廬去了。

    誰知這日午後,他正在廬中為人診病,卻見林楚君二領著那雪伊伊蹭蹭地進來,道:“爹,這位雪姑娘非要親自來謝個賞。我這實在拗不過她……”說罷又對雪伊伊道:“我爹是憐你身世,可不是要買你喲。你呢——叩個頭就可以走了,咱們這正忙……”

    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那雪伊伊已盈盈拜了下去,恭恭謹謹地嗑了頭,才站起身,看了一眼林昭,道:“伊伊感激林神醫的好意,但伊伊隻想靠自己的能力救治孩子。這十兩銀子,原璧奉還。”說著,又從懷裏掏出一錠放在桌上,倒把滿廬的病患鬧了個麵麵相覷。

    林昭心道:“想不到這姑娘倒有骨氣,我若不能救下她的孩子,豈不是愧對忠良?”頓時心生豪氣,朗聲道:“姑娘慢走,你如此氣節,在下好生欽佩。這樣罷,你孩子的病,就由我林昭一力承擔便是!”

    雪伊伊渾身一顫,滿麵狐疑地盯著林昭,道:“林神醫的意思是……”

    林昭道:“你孩子的病,的確是必需龍涎香方可醫治,這龍涎香雖是珍貴,但這一百兩在下也不見得就拿不出來……”

    話音未落,隻聽林楚君急道:“爹,咱們剩下的銀兩也不多了,還要為其他的病人配藥。”

    林昭道:“這個我自然曉得,這一份錢咱們絕不能動。”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對碧玉鐲子,匆匆寫了一張字條包好,交給林楚君,道:“你拿它給‘同仁堂’送去,請他們調一斤龍涎香來。”

    林楚君急道:“爹,這對鐲子可是娘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了,您……”

    林昭道:“咱們俠義中人,扶危助難本就是分內應該,何況救的是忠良之後?若是眼見忠良之後淪落街頭賣身求藥,你爹我如何當得起”俠義“二字,又何惜區區一對鐲子?你去吧,想我林昭的名頭,加上這對鐲子,‘同仁堂’那位王掌櫃該給幾分薄麵了。”

    林楚君素知父親脾氣,決定了的事從無更改,歎了口氣,正待離去,又被雪伊伊攔下道:“林神醫,你肯為我兒如此盡心竭力,小女子實在感謝你的大恩大德,但所謂無功不受祿,我不能白白……”

    林昭道:“我自然知道姑娘的心思,所以在下鬥膽請姑娘留下,如今水患滔天,瘟疫橫行,醫廬平素病人太多,小女一個人著實忙不過來,還請姑娘能幫個手,以工錢償還就是。”

    雪伊伊思忖了一番,終究救子心切,也隻得應了。至此那雪伊伊便在醫廬中留了下來,林昭踐守諾言,自是悉心為柳隨風調治,果然一日好似一日。

    如此忽忽數天,一次清晨時分,雪伊伊外出采買藥物,許久未歸,林昭起初也不以為意,但直至黃昏時分,醫廬都準備打烊了,卻仍不見她回來,這才隱隱覺得事有不對。忙命林楚君照料病人,自己出去尋找。

    才轉過街角,便看見雪伊伊在前疾走,身後還跟著一個黃須白衫的大漢,口中直叫:“絮兒,絮兒,你怎麽還是不肯原諒我?”

    雪伊伊紅著臉,一麵走,一麵說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絮兒是我娘親,她早已過世多年,你認錯人了,唉,你怎麽就是不聽。”說罷轉身又行,那大漢見她走得甚快,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

    雪伊伊嗔怒道:“你放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連著上襟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半邊雪白的香肩,不由得又羞又急,她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肩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

    忙將衣服搶過拉起,罩住肩膀,伸腿便向他“環跳穴”踢去,那大漢閃身一旁,道:“絮兒,我……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雪伊伊一踢不中,右腿橫過,掃他下盤,那大漢向左跳起讓開,正要說話,雪伊伊瞅準他下落之處,左足飛起,踢他麵門。

    那人急叫:“你聽我說!”微一側身,卻仍無法避過這當麵一腳,情急之下,右臂鬆脫,舉手一擋,反腕鉤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雪伊伊更急,奮力抽足,那人左手自然而然地在她腿上一托一勾,竟又將她一隻繡鞋勾了下來。

    林昭見此人出手輕薄,雪伊伊不是對手,斷喝一聲:“淫賊!”一把金針便甩了出去,同時雙手各捏了一根長針,施展“一線針”的手法,雙手一高一低,高的一手向他咽喉疾刺,而低的一手則取他丹田。

    那人一手扯下外罩長衫,便隻那麽一轉,就把漫天的金針都兜了過去,道:“我和絮兒說體己話,你是何人好端端地來湊個什麽勁兒?”同時呼地一掌拍出,掌風淩厲,竟是後發先至,林昭針未刺到,自己便要先被他一掌打中心口。

    林昭大驚,急忙轉回長針要刺他脈門,不料那人手臂略歪,避過長針,變掌為指,改戳他咽喉。

    林昭招勢已老,無法變招,隻得退了一步,暗道:“此人功夫著實了得。”口中卻啐道:“呸,你好色成性,當街調戲良家婦女,行那壞人名節的無恥勾當,還敢在這大言不慚?”

    那人搖頭道:“我怎麽調戲她了?我才剛也不是安心的!”

    雪伊伊道:“林神醫,他是個混人,你莫要和他分證了,咱們走罷。”

    那人聽她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她和林昭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孤男寡女的,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竟然當街打情罵俏,是視我如無物麽?”說著,跟上前一步,左手又是一指戳出,點向他小腹。

    林昭直叫道:“你嘴巴放幹淨點兒。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急忙反轉手中的長針刺向那人“印堂穴”。

    那人道:“哼,明公正道的,你也不過和我似的,一無媒妁之言,二無父母之命,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隻略一低頭,向前直衝,便這麽一下,已將他一針避過,同時雙手齊出,向他胸口抓去。

    林昭大驚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塊皮肉,不禁大叫一聲,卻也來不及查看傷勢,雙臂一縮,將手中的長針當做判官筆,向那人兩邊太陽穴刺去。

    不料那人眼見得林昭的長針直擊而來,卻仍是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衝,雙掌紮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

    林昭胸口如蒙錘擊,隻覺全身都震得隱隱作痛,嗓子一甜,向後直跌出了七八步遠,勉力定住身子,這才知道對方武功之高實是自己無法想象,但此時若是脫身退走,不但雪伊伊難免要受此賊所辱,一生俠名也要付諸流水,不由得暗道:“今日便是拚了性命不要,也定要護得雪姑娘周全。”挺身又上。

    那人一掌將他擊退,原以為他必定知難而退,正要過去找雪伊伊敘話,不想林昭竟然挺身又上,不由得眉頭一皺,叫道:“你這人好沒道理,老夫饒你一命,還要來糾纏不休!”說罷展開掌法,兩人又鬥在一起。

    那林昭武功本就不如人家,眼下又受了傷,如何還是他的對手,攸忽十數招之後,已是左支右拙,接二連三迭遇險招,隻聽得他一會“啊”的一聲慘叫,一會又是“嘿”的一聲悶哼,身上接連中掌,卻猶自狠鬥不退。

    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閑人越聚越眾,本來尋常百姓聽聞武林中人爭鬥,俱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殃及池魚,但林昭這些日子以來在城中義診,人人都識得他,此刻見他與人動手,這等熱鬧卻是不看不行,一時看熱鬧的有之,為林昭加油叫好的有之,竟是誰也不走,將街角那裏擠了個水泄不通。

    那人見他如此難纏,倒也動了火氣,暗道:“看來不出狠招,你是死賴不走了。”雙掌倏向林昭胸口推出,這一推勁力極大,掌心隱現赤紅,眼見林昭已躲無可躲得逞,正自暗喜。忽然人影晃動,一人從旁飛起,撲在林昭的身前上,大叫一聲,代接了這一擊。

    林昭與那人同時收招,分別躍開,但見舍命救父的原來是林楚君。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題外話------

    周尚文:陝西人,嘉靖二十二至二十八年大同鎮總兵。

    秦福,字天錫,號升庵,廣東人。嘉靖元年升為禦馬監左監丞,又調為禦用監僉押管事,不久,升左少監。三年,升太監,準在宮中乘馬。調到禦馬監,監督勇士四衛營務。五年,奉拿提督上林苑海子。七年,掌禦馬監印,提督勇士四衛營禁兵。十三年,總提督內西校場操練並都知監帶刀。十六年,總督東廠。十七年,兼管尚衣監印。十八年,嘉靖帝南巡,由秦福留守京師,賜給符驗關防。二十四年,升調司禮監。二十五年,提督先蠶壇,掌管處理有關祭禮及各種吉禮的事。二十七年再次督東廠。二十八年,掌司禮監印,開了總督東廠任司禮監掌印的先例,前後達四年之久,在任去世。

    上述二位都是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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