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天地繾綣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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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且說那陳玄生自那日於淮水舟中昏迷之後,這幾日一直渾渾噩噩人事不知。到得今日晚間才悠悠轉醒,四下一顧,隻見自己身處醫廬之中,其時圓月如盤,輕掛柳梢,將皓潔的銀輝灑向大地,給天地間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朦朧的感覺。滿天繁星點點,一灣銀河直瀉天際。一時心神皆醉,竟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間。忽聽得耳畔傳來輕聲抽泣,扭頭一看,原來卻是沈輕舞坐在身邊垂淚。
陳玄生勉強笑了笑,道:“好端端地,你哭什麽?”
沈輕舞哭道:“你的毒是解不了了,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陳玄生伸出手去,想要撫一撫她的臉頰,隻覺周身酸軟無力,這一下竟舉不起手來,隻得強笑道:“別哭,別哭!解不了便不解了罷,又不是立時就死,我哪有這麽快便去西天?”
沈輕舞也不打話,自顧拭了淚,問道:“你現在覺著怎樣?”
陳玄生道:“好端端的,覺怎樣呢?不過就是那樣罷了。對了,我怎麽會在這兒?”
沈輕舞便把綠竹林巧擒靈猿,十裏坡林昭療傷等事一一說了,末了又道:“後來,林神醫為你施針,我原想你還要好些時候才能醒轉,不料你這麽快就恢複了神誌,這林昭也當真無愧‘神醫’之名。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終究還是治你不好。”
陳玄生聽了,半晌不答,良久乃道:“輕舞,我求你一件事。”
沈輕舞道:“你說罷,莫說一件事,便是一百件,一千件事,我也定會為你辦到。”
陳玄生道:“你素來於人命看得極輕,往往一言不合就動手殺人,我屢次想勸說於你,卻總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往後你可千萬莫要這樣了,咱們是俠義中人,行走江湖自當對人容讓三分,須知得饒人處且饒人。”
沈輕舞垂首不答,陳玄生隻當她應了,又道:“還有,你那會撒謊蒙騙林7神醫,這事也做的有點過了,雖說你是為了救人一命,但撒謊總不是好事,咱們俠義中人,為人行事,需光明磊落,問心無愧。”
沈輕舞微一蹙眉,正要說話,卻聽陳玄生繼續道:“還有,我曾經答應過一位前輩……”
話未說完,便聽沈輕舞顫聲道:“你這是要交代後事麽?”
陳玄生道:“我既已然無救,生死早已不放在心上,但我放心不下你。”
沈輕舞道:“你隻顧放心不下我,可你又知不知道,若是沒有了你,我又豈能獨個兒活著?難道直到今時今日,我對你的心,你還是一點兒也不明白?”
陳玄生歎了口氣,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可是輕舞,你那麽年輕,我又怎能讓你陪我一起死?回頭我變作毒屍的時候,你切記一劍殺了我,然後……然後便把我忘了吧。”
沈輕舞慘然道:“當日淮水之中,你求我此事之時我便答應過你:若是真有那麽一天,我自不會讓你變成趙氏雙虎那般,然後就會追隨你於地下。當日如何,如今我也還是這個話。”
陳玄生張了張嘴,似乎還要再說,卻聽沈輕舞又道:“你不必再勸我了。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但唯獨此事絕無可商量!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已經答應了林神醫,用自己的血為她女兒祛毒。然後咱們兩個就做一對同命鴛鴦罷。”
陳玄生長怔了一回,這段日子與沈輕舞相處下來,也知她的脾性,決定了的事從無更改,何況她對自己這般情意,竟甘願舍卻性命不要,與自己共赴黃泉,自己又更有何話可說?更有何言可勸,遂歎道:“唉,你這又何苦?”
沈輕舞也不回答,二人臉色蒼白,相對淒然,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麽才好。默然了半晌,才聽沈輕舞柔聲道:“玄生,我也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
陳玄生啞然失笑道:“我都已經這樣了,還能為你做什麽事?”
沈輕舞搖了搖頭,堅持道:“我可不管這許多,我隻問你答不答應。”
陳玄生沉吟了一下,道:“你先說來聽聽。”
沈輕舞道:“我要你答允我,不管將來,我做錯了什麽事,你都不可以生我的氣。”
陳玄生笑道:“咱們馬上都要死啦,你還想著這些做什麽?”
沈輕舞道:“你不用管,隻說你答不答應?”
陳玄生奇道:“你做了什麽?”
沈輕舞道:“什麽也沒做,可是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比較小心眼,將來難保不會做什麽錯事惹你不開心,所以我要你答允我:不管怎樣,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但都不可以生我的氣。”
陳玄生心想:“我們馬上都要死啦,哪裏還有什麽以後……”但眼見沈輕舞的一臉期盼地望著自己的模樣,這句話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去,隻道:“你是我最心愛之人,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決不肯傷害你半點。又怎會打你殺你?”
沈輕舞道:“我隻問你答不答允。”
陳玄生不語,見她神色奇特,心中思潮起伏,暗道:“輕舞對我如此情深愛重,為了我連性命也可以不要,人生得一紅顏知己如此,夫複何求?可她為何偏偏要我答應這個?難道她要去做什麽事?唉,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好活了,還去擔心這個做什麽?”轉過頭見沈輕舞呆呆地看著自己,一臉的焦慮,見自己半天不說話,眼眶已自紅了,又道:“我平生從不求人,今兒算是破天荒的頭一遭了,你竟不肯答允麽?”
陳玄生與她相識以來,一起經曆過不少艱險困苦,始終見她言笑自若,從未叫她如今天這般患得患失起來,見她說這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著那股女孩兒的稚氣,但眉梢眼角間的神情,已經是淒然欲絕,心中一酸,想道:“輕舞如此待我,就是自己立刻為她死了,也是應當,還有什麽可猶豫不決的?”言念及此,再也顧不得旁的,一句話衝口而出:“好!我答應你就是!”
沈輕舞渾身一顫,握著他的手攸地一緊,失聲道:“玄生!你……此話可當真?”
陳玄生道:“自然當真。”
沈輕舞卻似是仍不放心,又問:“當真無論我做了什麽事,你都不會生我的氣?”微微仰頭,望著他的雙眼,臉上神色極為不安,患得患失地隻等他回答。
陳玄生正色道:“輕舞,我雖然不是什麽武林名宿,江湖高手,但說過的話也從來是算數的。你放心好啦,那又何必一直追問?”
沈輕舞歎道:“天下的事難說得很。當初你答允那天機道長去揭破憶華庭的真麵目之時,可曾想過反被他倒打一耙?那林昭出手救下雪伊伊之時,又何嚐想過因此結怨無名,累得愛女重傷?唉……世上之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本就不是你想怎樣便怎樣的,那怕是你想的再好,老天爺也定要跟你鬧盡別扭!”說到這裏不禁眼圈兒又是一紅,垂下頭去,伏在他身上啜泣了起來。
陳玄生見她如此難過,忙道:“輕舞,我說的時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一時興起,隨口說的。你若還是不信,我現在就可以當場發誓。”
說罷勉強掙起身,舉起右手,五指向天,拇指小指微曲,朗聲道:“皇天在上,我陳玄生今日起誓,方才所言句句發自肺腑,若有半句虛言,天打五雷轟,永世不得……”
話未說完,急得沈輕舞忙去握他的嘴,急道:“好好兒的,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值得起什麽誓?”
陳玄生道:“我這不是怕你不信麽。”
沈輕舞也不搭話,向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麵頰上緩緩地流了下來。心裏感動,拉住他手,輕輕靠在他身上,輕聲問道:“玄生,你說我美麽?”
陳玄生道:“美。比畫裏的仙女還好看。”
沈輕舞道:“我如今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要啦。玄生,我把自己給你,我們做夫妻罷,好不好?”
陳玄生騰地臉色一紅,喃喃道:“輕舞,你……你……你不要這樣。”
沈輕舞霍地抬起頭,急問:“怎麽,你不願意?”
陳玄生忙道:“不是,我……”
沈輕舞道:“你是嫌棄我生的醜,配不上你麽?”
陳玄生搖了搖頭,道:“更不是,隻是輕舞,咱們馬上就要死啦,還……”
沈輕舞道:“就是因為咱們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才要如此,我不要自己死了還留下什麽遺憾。”
陳玄生道:“可是…可是咱們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沈輕舞笑道:“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
說罷,拉著陳玄生的手,扶著他走到窗前,道:“你跪下。”
陳玄生一時不明所以,但見沈輕舞一臉認真的樣子,也不好忤她之意,又見她已自跪了,正目光盈盈地看著自己,便也隻得陪她跪了。卻聽沈輕舞道:“今晚月色這麽好,咱們就對月盟誓吧。”
說罷,正了正神色,道:“月神在上,我沈輕舞今日自願與陳玄生結為夫妻,一生一世,不離不棄,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如違此誓,天誅地滅。”轉過頭,又見陳玄生仍呆呆地看著她,催道:“你發什麽呆呢?快跟著我說啊。”
陳玄生這才反應了過來,雖覺如此行事似乎有些兒戲,但也不好怎樣,也道:“月神在上,我陳玄生今日自願與沈輕舞結為夫妻,一世一雙人,白首不相離,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沈輕舞笑道:“好啦,如今咱們已是夫妻啦。”
陳玄生道:“唉,輕舞。你如此待我,我真不知道……”
沈輕舞臉色一變,急道:“怎麽?你還叫我輕舞麽?”
陳玄生愣了一愣,這才反應了過來,低聲道:“娘……娘子。”
沈輕舞笑道:“我要做的是你妻子,可不是你娘。”
說罷又輕輕靠在他身上,道:“我聽人說,人死了以後,都要去那個什麽陰曹地府報道,還要喝一碗什麽孟婆湯。喝了以後,就把這輩子所有的事情都忘記啦。依我說啊,將來我到了地府,這碗孟婆湯我一定不要喝,我要生生世世都記得你。”
陳玄生見她說得深情,心下感動,強笑道:“我自然曉得,誰敢逼你,先問過你的長劍再說,對不對?”
沈輕舞微微一笑,把臉埋在他的心口,隻聽陳玄生曼聲吟道:
生年虛負骨玲瓏,萬恨俱歸曉鏡中。
君子由來能化鶴,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孫香草年年綠,牆頭桃花度度紅。
聞道碧城闌十二,是誰重訴梨花夢?
沈輕舞微微一笑,道:“你做的這詩也不見得好處。”
陳玄生歎了口氣,道:“隨口吟來罷了,我的才華原就比不上你。”
沈輕舞道:“這又有什麽值得歎息的了?你若喜歡,我教你作詩就是。”
陳玄生道:“咱們兩命不長久,都要死啦,哪有時間再學。”
沈輕舞道:“我是不成了,可你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一句說得極輕,陳玄生一時沒聽清,問道:“輕舞,你說什麽?”
沈輕舞搖了搖頭,柔聲道:“沒說什麽。玄生,我有點冷,你抱緊我,好不好?”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中一時變得極靜。陳玄生輕擁著懷中伊人,隻覺一陣淡淡的幽香直鑽入腦中,此刻軟玉溫香,早已不知身在何處。兩人雖然隔著衣衫,他仍可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背是那麽柔軟,軟的像水。沈輕舞肯定也感覺到了,因為她的呼吸已開始急促,身子漸漸發熱,直熱得燙手。
又過了不知多久,陳玄生感覺到了一雙芊芊素手伸了下來,極其緩慢,一分一分,一寸一寸……接著,沈輕舞貼靠在他身上一點點的滑高起來,薄薄的青衫滑搓在他的胸口發出細微的聲響,直到他的眼睛被她漸漸升高的肩頭遮住了,再看不到窗口外瀉入的月光時,她才僵停了動作,深深戰栗了一下,終於以更謹慎緩慢的速度一點點落了下來。
此時,窗外的月光才重新映入眼簾,幽幽的,靜靜的。正是:
東流不作西歸水,
伊人懷中任傾醉。
碧波蕩漾雙鴛鴦,
此時無聲勝有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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