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說情說意說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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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且說莫汐顏被悟須一句“沒有。”所激,正要血洗少林,卻不料天機道長翩然而至,自恃二人合力,自己不是對手,隻得翎羽而歸。卻不料走了沒多久,那天機道長卻是臉色一白,踉蹌一步,竟然險些倒在了地上。
悟須大師連忙搶步上前,伸手扶住,問道:“道長!你這……”
天機苦笑道:“我中了虛素秋那小子的‘十香軟筋散’。”
悟須一驚,暗歎道:“天機道長好深的內功,他內傷未愈,餘毒未清,竟然裝得恍若無事一般,連我都給瞞了過去。”忙問道:“道長,你的傷不礙事麽?”
天機道:“老道是不中用的了,我中了‘十香軟筋散’,渾身沒半點力氣。得知冥獄圍攻少林,這才不得已,拚著全身功力,逼出了毒,終究也沒幹淨,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生武功已毀於一旦。老道我如今隻是個糟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
一語既出,群雄大驚,無極真人更是駭然失色,道:“師兄,這……這……您一定會好起來的,您還要執掌武當門戶。方丈大師手中還有‘十香軟筋散’的解藥……”
天機暗歎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笑道:“師弟,已經晚了,你也勿需介懷,貧道方外閑人,生平隻是好酒,武當之事,多虧了師弟居中維持。這掌門之位,是早該傳給你的。”
無極真人聞言大驚,道:“這……師兄,萬萬不可。”
天機鄭重道:“我武當一脈,始創於元末張三豐張天師之手,曆經百年,放有今日的興旺。眼下江湖不靖,武林多事,冥獄妖孽為禍天下,對我正道諸派都是虎視眈眈,當此危急存亡之秋,難道你要看著武當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不成?”
無極真人忙道:“不,不,師兄,你知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說到後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心中也知傳位之事實是情非得已。
卻見天機道人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北向躬身,又道:“祖師爺手創武當,傳到弟子手裏,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武當一脈。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將掌門之位,交托師弟無極。”說著,從背後取下長劍,又道:“師弟,你跪下。”
無極真人依言跪下,天機道長拿過劍,高舉過頭,又鄭重地交在他手中,道:“這是我武當掌門自開山祖師張三豐張真人以來,曆代相傳的真武劍,現交到你的手上,從今日起,你就是武當第五代掌門人。祖師爺在天之靈,必會福佑你匡扶正義,光大武當,造福武林。”
無極真人惶惑無已,接過真武劍,問道:“師兄,我……我……我隻怕我武藝不濟,德行威望不足,辜負了師兄重托。”
天機道:“事急從權。如今冥獄大敵當前,這副擔子,武當上下,除了你,還有誰能挑得起來?”
無極默然半晌,心中隻覺不妥,暗想:“師兄忽然傳位,忽然叫我做掌門,這真是從何說起呢?我又何德何能,能扛起這副重擔?”但眼見師父傷重,不能更增他煩憂,他囑咐什麽,隻得一切答應。又想:“如今隻得暫且如此,他日師兄傷愈之後,我再將掌門之位交還師兄便是。”
天機籲了一口長氣,臉現疲色,神情甚是歡喜,道:“了卻了這等大事,心頭的大石總算是落了地。”
悟須道:“道長臨危傳位,所托有人,保全了武當香火,使我正道不失臂助。真乃大智大勇,老衲欽佩之至。”
天機哈哈一笑,道:“我如今已是廢人一個,正好閑雲野鶴,周遊四方,再無可掛懷之事。真是悠哉幸甚也。”
悟須歎道:“道長胸襟豁達,真是我輩楷模。”
天機笑道:“老道我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說著,忽又想起一事,臉色一變,道:“我聽聞此次十大門派齊聚少林,是憶華庭一個一個通知的?”
悟須道:“不錯。”
天機左右一顧,問道:“他人呢?”
悟須回頭一看,不由得一愣,道:“方才還在此間,怎麽……怎麽……”
天機略做沉吟,道:“此人心術不正,武林中多樁公案俱與他有莫大幹係,此次冥獄大舉圍攻,我懷疑此事另有蹊蹺,當日我曾委托‘兩江大俠’陳天嘯的公子陳玄生前往青湖,揭穿他的真麵目。後來聽說反累得陳公子蒙受不白之冤,可有此事?”
群雄聽聞此言,不由得心中均是一歎,暗道:“原來陳玄生當日大鬧青湖,獨闖憶府婚宴,果真是受天機道長所托。”跟著又是一驚,心想:“可憶華庭也是正道翹楚,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素來俠名遠播。難道他真是北元奸細?可天機道長從不無中生有,他若沒有證據,不會誣陷別人的啊?”
隻聽悟須道:“卻有此事。陳公子少年英俠,急公好義,原是個正人君子,老衲今日正好借此機會,向天下英雄為他做個鑒證:當日徐、周二位英雄出事之時,陳公子確因私事不在家中,至於他的去向,老衲已然知曉,隻是不便公開。陳公子……陳公子……唉……”說著歎了口氣。
天機道長忙問:“方丈大師為何歎氣?”
悟須隻得將自己傳刀陳玄生,令他出戰沈輕舞,卻不慎為沈輕舞所傷,命在旦夕之事一五一十說了。末了又道:“後來,那位葉姑娘便扶了他下山而去。想是尋訪名醫為他療傷去了。隻是他傷勢如此之重,隻怕……隻怕……”搖了搖頭,便沒再說下去。
天機也不由得感慨不已,群雄聽到少林、武當兩大掌門齊齊為陳玄生作證,對於當日之事,便有天大的疑惑,此時也不得不信了。想到他行俠仗義,力挽狂瀾,獨戰魔女,扶助少林,卻終落得個身隕命喪的下場,均是心下黯然。
正感慨間,忽聽得有人道:“沈輕舞。你這妖女,戕害忠良,如今還敢站在這裏,今日定要你難逃公道!”
一言既出,群雄紛紛響應,個個摩拳擦掌,隻那沈輕舞卻仍是癡癡地呆在那裏,仿佛完全不知周遭所發生的一切。群雄懾於她的詭秘快劍,又親眼所見‘天魔噬魂’那般的神鬼同泣的威勢,一時倒無人敢上前動手。
隻聽悟須朗聲道:“沈姑娘雖劍傷陳公子,但比武較技,原已說好生死各安天命。咱們若是此時動手和她過不去,和冥獄這等邪魔外道又有何分別?何況莫汐顏詭計多端,此時雖然退走,必定心有不甘,難保不會再生事端,咱們還是先行回寺商議對策。”說罷,引著群雄退入寺內。
群雄這一退走,霎時間廣場上已是空空蕩蕩。
但若說空無一人,倒也不全對。因為偌大的寺前廣場之上,其實還有一個人,仍呆若木雞地站著。
此時天色陰瞞,蒼穹上黑雲翻絞,電走金蛇。不時傳來沉悶的滾雷之聲,仿佛車輪碾過冰轍,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爆炸聲。一陣烈風刮過,吹得人渾身起栗兒。她呆呆地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猛地裏吃了一驚,這才發現廣場上靜悄悄的,竟沒一個人影。隻剩下滿地的紙屑,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被風吹得到處都是。不由得暗思:“人都哪兒去了?怎麽大家都走了嗎?獄主呢?伊人師妹呢?玄生呢?”
這個人自然便是沈輕舞了。自從那電閃雷鳴般的一劍貫穿了陳玄生心口之後,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倒在了自己的劍下,仿佛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也隨之消失不見了,整個人如同喪魂落魄,又如提線木偶,滿腦子就隻剩一個聲音在喊:“他死了……他死了……是我……是我親手殺了他……”
盡管她自己也曾經無數次地想過要殺了他,結束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可當她真的把長劍插進他的胸口時,才發現這一劍竟是將她的整顆心也釘死在了那裏,渾身空落落的連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後頭又發生了什麽,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直到此刻人去場空,仿佛整個天地間唯獨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才猛然驚覺,驀然間心中一陣淒涼,隻覺天地雖大,卻沒一人關心自己安危,玄生是已經死了,伊人師妹隻怕也不會再原諒自己,師父是早已竹她出了門牆,雖以獄主待她之好,也對她棄之如遺。一念至此,頓覺天下之大,自己已無處可去。隻呆呆地站著。
忽地又是一個炸雷,瓢潑的大雨便直瀉而下。豆大的雨珠瞬間便將她全身淋了個通透,四周的電閃一接著一個,照得整個廣場直若白晝,四周翻江倒海地一片風雨。沈輕舞抬起頭,任憑無盡的風雨迷濕了眼睛,心中一片迷茫,隻覺得胸口如同壓了一塊千斤巨石一般難受。又仿佛有滔天的恨意想要發泄,卻連自己該要恨誰也不知道。
如此渾渾噩噩的過了不知多久,風雨似乎漸漸地有些小了,她定了定神,這才發現頭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把雨傘,僵硬地轉頭一看,原來卻是虛素秋打著傘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你不是已經跟著獄主走了嗎?”沈輕舞冷聲問道,“又回來做什麽?”
虛素秋道:“我不放心你,所以回來看看。”
沈輕舞漠然一笑,道:“不放心我?我有什麽好讓你放心不下的?該做的事,我都已經做到了,我已經贏下了決戰,親手殺死了陳玄生,你還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虛素秋道:“沈姑娘,其實獄主這麽做雖是狠心,但卻也實實在在是為了你。”
沈輕舞道:“我知她是為了我,也知道我注定要和陳玄生斷絕關係,我並沒有怪她。”
虛素秋悠悠一歎,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解才是,過了良久,才開口道:“我一直癡迷武道。”他說,“雖從未嚐試過人間情愛,但有些事,我想我能夠懂你。”
沈輕舞沒有說話,隻是一直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下去。
隻聽虛素秋又道:“沈姑娘,你是一個我行我素的人。什麽正邪黑白,什麽是非對錯在你來說都是過眼煙雲。你真正在乎的,隻有你願意在乎的人,無論他是正,是邪,隻要你認定了他,就可以為了他做任何事。”
“或許是吧。”沈輕舞茫然應道,眼神仍舊是沒有一絲的焦距。
卻聽虛素秋又道:“可是這個人,卻並不一定能夠如此對你。”
沈輕舞聽得此處,不禁怔怔地癡了,口中喃喃低吟道:
曾經一思淚斷腸,無語處,問何望。
千尋煙波,相逢最渺茫。
蘆管曉吹夜不禁,月空照,孤影長。
年來得此苦與傷,欲相棄,心如霜。
相思難盡,日日縈我窗。
天共水色飄霧時,朝霞在,夢中央。
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似棄婦吞聲,更勝冤鬼夜哭。
卻聽虛素秋道:“不錯,相思血淚。但你想過沒有,其實你從一開始便錯了。”
沈輕舞道:“我錯了?”像在問他,也像在問著自己。
“你錯了。”虛素秋搖頭道,“但你已經付出了許多,你便會覺得不值,你總希望他也能這樣對你。”
沈輕舞囁嚅道:“不錯,他若能有半分如此待我,我沈輕舞這一生,也不枉了。”
虛素秋道:“可是他永遠不會如你對他那般,一門心思隻是為你——哪怕你要殺盡天下人,他也會第一個衝上去揮刀,哪怕你要火燒京師,他也會第一個衝上去放火,所以——你錯了。”
沈輕舞暗歎道:“兩生兩世,我心心念念隻是為了玄生,難道我真的錯了?”口中卻道:“你不明白的,每個人的生命之中,總會遇到這樣一個,因著某個笑容,某句話,你留了心,然後駐足觀望,隨後在心底紮了根,不但占滿了你整個心房,更仿佛全世界的燈都隻為他一人而亮。”
“我雖沒經曆過人間情事。”虛素秋道,“可我卻能看得出,你所追尋的,你所堅持的,是破滅的情愛。你所向往的,你所憧憬的,是虛幻的未來。”
沈輕舞呢喃著重複道:“虛幻的……未來?”
“不錯。隻是海市辰樓的夢想。”虛素秋斬釘截鐵地說道,“夢想之所以完美,就在於它不會被實現,正因為不會實現,所以它才永遠完美。沈姑娘,那終究隻是個夢想,它不會真正存在。”
沈輕舞低下了頭,喃喃道:“真的,不存在麽?”
“不存在。”虛素秋搖頭道,“在遙遠的波斯,曾經流傳過這麽一個神話:所有人本來都是雙體的,卻被神以利斧劈開,所以大家都在找另一半,找錯了就很痛苦,但找對了則可相守一生。那天在舞月台上,我看得很清楚,你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注定了有緣無分。你的那位陳玄生,他所追求的,永遠都是行俠仗義,懲惡揚善,黑白分明,循規蹈矩。他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和他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可你不是,從你的內心,從來以為世間本無正邪,黑白都是同源之水,就算你能一時為他改變,那也不是出於你的真心,而是出於一種不甘。”
沈輕舞側過臉,看著虛素秋,仿佛要看進他的心裏。
“出於不甘?是這樣嗎?”她問。
“正是,你不甘心的,並不是失去他這個人,而是你自己所付出的情愛。”虛素秋一字一頓道,“這並沒有錯,聖人雲:‘吾欲所給,彼已所有,然吾心之所求,力之所給,豈非望彼之樂長久?是故彼之平安喜樂,孰我給而非我給,孰可待而非可待,皆輕也,而重者為:吾之所念所想,豈非彼之樂耶?而得樂之所途,何人所予,皆微不足道。’但那是聖人,而我們隻是凡人。”
沈輕舞呐呐道:“隻是……凡人?”
“正是,我們都隻是凡人。”虛素秋歎道,“能做到‘很多年以後,當我再看到他時,隻要他能開心,我便覺得欣慰。’——能做到那般超然之人,隻能是存在於虛幻飄渺之中的聖人。而我們都是凡人,這個世上,又怎會有這樣的凡人——誰又能眼噙熱淚,而看著自己深愛之人在別人的懷抱之中繾綣呢?”
“所以……我並沒有錯?”沈輕舞輕聲問道,也是在問著自己。
虛素秋道:“你沒有錯。因為你也是凡人,而且始終還是一個我行我素之人。你心裏裝的最多的,其實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今天換了其他的人死在你的劍下,甚至死在你劍下之人是你的師父,你會這麽難過嗎?”
沈輕舞想了一想,搖了搖頭,道:“你說的不錯。如果換了是我師父侍劍宮主,我會難過,會內疚,會悲傷,會痛苦,但不會如此絕望。”
虛素秋道:“你會絕望,是因為他已經死了。人死燈滅,一切都不複存在了。所以你已經付出的情愛,都付諸東流。可是你想過沒有,既然一開始就錯了,何不趁此一痛決絕,就此擺脫舊日的束縛呢?反正他已經死了,這一切都過去了。天下之大,難道當真再找不出一個值得你去托付終生之人嗎?”
沈輕舞並不回答,隻低著頭,擺弄著衣角,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隻聽虛素秋又道:“說句大不敬的話,正如獄主……正如獄主當年,她選錯了,付出了十五年的代價,換來的是什麽?而且,我看得出,隻怕這一生,她都走不出這個陰影了。可是沈姑娘,你還年輕,你將來還有更長的路要走,難道你也要執著不悔的走上她的老路,和她一樣下半輩子都活在痛悔之中?”
沈輕舞默然半晌,怔怔呆了許久才長歎一聲。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嚐不知,他負心薄幸,我又何嚐不恨?當時在醫廬之中,舞月台上,我又何嚐沒想過一劍殺了他?可是我……我……”
虛素秋歎道:“你做不到,是不是?”
沈輕舞道:“你說的不錯,也許是我太懦弱。可是有些事情,說起來明明好簡單,可是做起來,卻是好難好難。我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可是每每到了最後的關頭,卻總是無法狠心刺得下去。”
虛素秋道:“你不是懦弱,你是善良。”
“善良?”沈輕舞自嘲似的一笑,“若我也能稱為善良,又怎會被師父逐出門牆,被正道中人稱為妖女?更被玄生遺棄?我確實太懦弱,這是改不了了事實,你不必安慰我。否則的話,也不會直到今時今日,我還不走不出這個魔障。”
虛素秋柔聲道:“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終於可以走出來了。”
沈輕舞茫然道:“我……我真的可以麽?”
虛素秋點頭道:“定然可以。如果愛需要期待來生的話,隻能是注定的緣淺情深。若是此生不夠愛,那麽就翻過這一頁吧,不然怎可叫作錯過呢?世間的愛,從來都是百轉千回,真正隨人願的又有多少呢?我們都不是可以將就的人,所以會選擇孤單的等待。我們不要別人的關心,是因為內心的扉門未曾為他們打開過,僅此而已。”
沈輕舞淒然一笑,道:“是啊,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該放下了……也該放下了……”說著,扭頭走進了雨中。
虛素秋急道:“沈姑娘,你要去哪兒?”
沈輕舞顧目四盼,茫然道:“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虛素秋忙道:“可是你……”
一語未完,隻聽沈輕舞道:“我沒事了。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跟著我了。有些事,你幫不了我,隻能讓我自己去承受。”
她一麵說,一麵轉身又行。虛素秋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雨幕之中,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卻聽雨中又傳來一句低聲輕語:“以後……就叫我輕舞吧。”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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