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銜悲畜恨何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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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且說沈輕舞劍傷陳玄生,勝出第三陣。悟須大師無奈之下,隻得向莫汐顏道出鳳雪鳴已然失竊的事實。不料莫汐顏對此渾不在意,隻問道:“我要你認認真真回答我: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哪怕……僅僅是一刻?”
群雄駭然驚呼之下,悟須大師卻是沉默不言,似乎全然對周遭傳來的議論之聲充耳不聞。過了良久,才緩緩起身道:
“沒有。”
這兩個字雖是吐字極輕,卻字字重若千鈞,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更是斬釘截鐵不容半分質疑。
莫汐顏渾身一顫,整個人如墜深淵,臉上已全然沒有了血色,一雙如霧似水的眼眸隻死死地盯在悟須大師的臉上——盡管這張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變得形如枯槁,然而她卻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便隻是那麽死死地看著,仿佛非要從這張臉上找出些微的波瀾。
可是她錯了,大錯特錯。
對麵這張早已布滿皺紋的蒼老麵龐之上根本是靜如死水,古井無波,平淡地連一絲一毫的情緒也看不到。
“南宮離。你知不知道,我等你這一句話,等了多久?”莫汐顏顫聲而言,語氣濁得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她的神情也終於開始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仿佛心也在一分一分地變冷,“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前,當你從我的手中騙去鳳雪鳴的時候,我便問過你這個問題,當時你沒有回答。這十五年來,我每天每夜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問你要一個答案。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永遠不會告訴我,所以我隻能親自來問,隻能自己帶著三千子弟親自來問!今天你終於說出來了!哈哈哈哈哈,今天你終於說出來了!原來十五年的等待,我得到的,還是早在十五年前就猜到的結果!”
她說著,近乎歇斯底裏的大笑著,卻是句句誅心字字泣血,宛如一個一個疾雷,直震得在場每一個人呆若木雞,群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乎誰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心下均想:“想不到冥獄獄主一代魔梟,終也難逃一個情字,此番大動幹戈。燃起烽火連天,攪動整個武林,竟然隻是為了得到一句話。”
卻聽莫汐顏又道:“而你又知不知道,當年我甫入聖教,受盡正道追殺。是你給了我希望。讓我過了我最有希望最充滿憧憬的幾年?可最終也是你把我親手送進了崖獄。”
悟須道:“我隻希望你能夠懺悔。”
“懺悔?到了今時今日,你還要和我說這句話。”莫汐顏慘然道:“當年你騙負我,傷我囚我,而我可有半分對不起你的地方?難道你就不應該懺悔?”頓了一頓,又道,“你要殺我,我不怪你。我們正邪殊途,我既然選擇了愛你,便自知終難免有此下場。但我隻想知道你到底對我有沒有過真心,可你就是不回答!就是不回答!”
悟須歎道:“往事如煙,鏡花水月。你又何苦執念於此?豈不聞生死涅槃猶如一夢,如一夢故,當知無喜無念、無來無去、無得無失、無取無舍、無作無止、無能無索,一切法師,也無由義故,無由虛妄,是名大涅槃。可惜所做皆枉然,皆由無始貪嗔癡,重生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所做諸罪,今皆懺悔。得作諸罪,我原自修,誓不愈它,?一切罪生。”
莫汐顏道:“執念?不錯,我的確是執念了。為了問你要出這句話,我挺過了崖獄之下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挺過了煉化天蠶絲時萬刃穿心的痛苦。脫獄後這五年來,我費盡心機建立冥獄,重興聖教,為的就是今天能夠站在這裏親耳聽到你的回答。”
悟須淡淡道:“如今你終於如願以償了。”
莫汐顏抬首向天,任憑烈烈山風吹幹眼裏最後一絲淚花,曼聲吟道: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
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
不為別離腸已斷,淚痕也滿舊衫青。
吟罷,又道:“想想真是可笑,我一直在等,等一個奇跡,等著有一天你會告訴我:‘其實你是愛我的,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我苦等了十五年,等到的還是‘沒有’這兩個字。哈哈哈哈哈哈哈,看來我果然還是錯了,老天早已對我無情,我不該抱著萬分之一的幻想。事已至此,我莫汐顏又夫複何言?又夫複何言?夫複何言!”
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由低到高,到得後來已仿佛九幽地獄的呼喊。當她重新低下頭的時候,眼睛裏已是一片冰冷。
“既然老天對我無情無義,我也不需要留情。”莫汐顏冷冷說道,這一刻她終於又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一代魔主,“冥獄弟子聽令!”
隨著一聲令下,冥獄三千子弟盡皆站了起來,隻聽莫汐顏又道:“今日血洗少林四院三十六房!少室山上下,雞犬不留!”
言畢,皓腕一翻,素手輕抬,冥獄十殿獄眾擺開陣型,各取弓弩刀劍,毒水機關,從四麵八方齊刷刷地壓了過來,但見赤、橙、黃、綠、青、藍、紫、粉、彩、白,一殿一陣,陣陣井然有序,暗合攻守。聲勢之雄,法度之嚴,較之戰陣亦不遑多讓。
群雄不禁勃然變色,蕭瑾賢厲聲道:“莫汐顏!你要幹什麽?”
莫汐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幹什麽?今天,我不鏟平少林誓不罷休!”
也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道號:“無量天尊!”接著一個道者打扮之人,大袖飄飄,騎驢而來,背負長劍,腰間挎著一個酒壺,雖是一身邋遢,滿頭鶴發亂糟糟地也不梳理,焦黃麵皮,一個酒糟鼻,看上去像是宿醉未醒,整一派酒徒醉鬼的模樣。
不料莫汐顏一見此人,卻是不禁勃然變色。正要開口,卻見無極真人等武當諸俠早已搶步迎上,躬身下拜,道:“武當弟子,恭迎掌門人。”
此言一出,群雄動容,均想:“原來他就是天機道長。素聞他雲遊四方,俠蹤難尋,想不到今日連他都來了,看來果然是天佑正道,今天是有救了。”
隻聽天機道長微微一笑,伸手虛抬,道:“貧道早就說過,咱們修的是道法,方外之人,何必講究這麽多禮數?快起來,快起來。”
武當眾人齊聲應是,一一起身,卻見天機道長旋即又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交到一名弟子手中,道:“走了這大半日,口渴得很。靜虛,你下山去,幫我打二兩燒刀子。”
那小道士接了銀子,急忙下山就去,卻聽天機又道:“記得要打十年以上的的三鍋頭汾酒!”
說罷,又回頭對無極真人等道:“靜虛這孩子不錯,這‘梯雲縱’輕功是大有長進啊,我話都沒說完,人就跑得沒影了,看來師弟調教有方啊。”說得無極真人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隻得賠著笑,頗為尷尬地站在那裏。
莫汐顏微微冷笑,道:“天機,你也來趟這一趟渾水了?”
天機道長轉過頭來,似是這才看見她一般,忙笑著迎了上來,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冥獄獄主‘星月仙子’莫汐顏大駕光臨少室山。獄主幾年不見,風采更勝當年,真是越活越年輕啦。有什麽駐顏秘術,還請多指點指點貧道啊。你看看我這,哎……五十不到,早生華發。唉……老啦……老啦……”
莫汐顏冷笑道:“我哪有什麽駐顏秘術?你們道家不是說‘道法天地,無為而治,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麽?想是道長平日不修無為之道,卻喜插手江湖紛爭,俗事想的太多,所以才老得快吧?”
天機道:“獄主此言差矣,貧道閑雲野鶴,向來不理人間俗事,隻是今日偶遊至此,特向故人討上一杯酒喝。”說罷,瞥了虛素秋一眼。
便隻這一眼,已是鷹瞵鶚視,如電如炬。虛素秋頓覺得身邊所有的光線都暗淡下來,當下不敢怠慢,忙迎上前,道:“道長既要鬥酒,晚輩敢不奉命?不過眼下尚有些許紛擾纏身。身既不淨,心自不靜,心若不靜,喝起酒來便好生無趣,道長方外高人,晚輩又豈敢因世俗小事擾了道長雅興?待得此間事了,定當奉陪道長大醉一場。”言下之意,自是請他莫要插手冥獄與少林的恩怨了。
天機道長哈哈一笑,道:“數月前與大祭司劇飲千杯,實是生平第一快事,大祭司酒量如豪,讓人好生佩服,貧道平素也自問酒量不錯,竟還不是大祭司的對手,想來真是心有不甘。今日既是有緣再見,自當再向大祭司討教一番。”
他雖絕口不提虛素秋在酒中暗下“十香軟筋散”之事,但虛素秋何等聰明之人,這“討教”二字的意味,又如何聽不出來?不由得臉色微變,暗想:“我當日在酒中所下‘十香軟筋散’足夠十個人昏迷半月有餘,想不到這老道不過數日便已恢複如常,天機道長的武功,果然非同小可,難怪能和獄主並稱當世。”
正要開口答話,卻聽天機道長又道:“至於此間些許俗事……”言及至此,四下一掃,笑道,“些許俗事,大祭司又何必憂心?待貧道為你一一料理便是。”
說罷,也不等虛素秋回答,徑自走到場中,團團一個四方揖,道:“今日這麽多英雄齊聚與此,實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盛事,大夥兒和和氣氣地坐下來,或是天南地北談古論今,亦或把酒言歡共敘桑庭,豈不大大的美事?為何偏偏要兵刃相向?這刀劍乃是凶器,動之有傷天和?豈不聞道法無為,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還不如大夥兒一齊放下兵刃,共謀一醉,逍遙自在,超越人間困苦,豈不更佳?貧道不自量力,想做個和事佬,請你們雙方罷鬥,止息幹戈。”
悟須道:“老衲本就無意與獄主為難。這件事情老衲說了不算,一切還要看獄主的意思。”
莫汐顏冷冷道:“這麽說來,你是定要插手此事了?”
天機道:“天之道,不爭而善勝,夫唯不爭,故無憂,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故知足之足常足。貧道不知獄主何以如此大動幹戈,但冤家宜解不宜結。還請獄主看在貧道的薄麵之上,高抬貴手,放過一寺僧眾,如何呢?”
莫汐顏沉聲不答,心下卻在暗自籌畫,她素知眼前這道士雖是嬉皮笑臉,混插打科,全無半點正行,但一身藝業之高,實不在自己之下,一手太極劍法比之武當開山祖師張三豐猶有過之。少林、武當素來同氣連枝,他若與悟須聯起手來,自己今日就是以一敵二的局麵。實無半點勝算。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暗歎了一聲,心道:“看來今日之事,隻能就此作罷了。隻日後定當想個什麽辦法分化二人,先滅少林,再誅武當。”嘴上卻說:“既然天機道長開了金口,我冥獄豈敢不買道長的麵子?不過悟須你給我記著,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就這麽算了,下一次再見之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說著扭頭便走。
堪堪經過沈輕舞身邊之時,見她仍是呆立當地,仿佛已對身遭一切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道:“你莫要怪我狠心,你欲斷難斷,我隻是助你一臂之力。”頓了頓,又道,“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你應該知道,正邪不兩立,你們始終不會有結果。與其拖拖拉拉的,不如一劍而決,難道你要搞的最後和我一樣才甘心麽?何況……我也看得出來,他的心早已不在你的身上。”說罷,頭也不回地下山而去,冥獄眾人緊隨其後,片刻間便如潮水一般地退了個幹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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