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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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四下靜寂。
孟庭柯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觸手處是光滑的錦被。不知是床帷厚重還是夜色太濃,入眼處竟一絲光亮也沒有,分辨不出什麽時辰。她側了側頭,思忱一會兒將更聲聽真切幾分。不動還好,這一側頭,隻覺得腦袋有千斤重,還伴隨著一陣鈍痛。
是了,昨日她涎臉涎皮與二哥討來兩罐桂花酒,就著月色喝個幹淨。也不留人伺候,昏昏沉沉時熱得難受就扯開衣襟伏在坐榻上。於一個閨閣女子而言,著實不雅。
青禾進門看到這番景象,以為她被別人輕薄了去,隻覺得魂飛魄散,怕驚動的人太多將這半真半假的傳開,三人成虎,總是難說清的。強忍著尖叫和恐懼衝到榻前,一麵小聲呼喚一麵仔細打量周身。
桂花酒香氣濃鬱,青禾馬上瞧出這隻是醉態,又喜又怒。本想喚人一起將孟庭柯扶到寢床上,隻是外頭幾個丫鬟都是老夫人和夫人賜的,傳到她們耳裏不免又生出許多波折老夫人尤其疼愛四小姐,隻怕要好一通生氣,罰抄女戒肯定是跑不脫的。按著四小姐的性子,哪裏能安生抄完,到頭來受罪的又是她們這些伺候的人。
青禾歎氣,扶起孟庭柯將一隻手搭到自己肩頭,環過腰咬咬牙正要發力,不想這麽一折騰,四小姐卻是醒了。
孟庭柯睜眼看到青禾一張俏臉急得通紅雙眼帶著一層水汽的樣子,順勢摸摸她的下顎,忍不住失笑,撤開手重新跌回榻上,身後的木柱撞出重重的聲響,燭台上的燭火也跟著跳了幾下,好一會兒才重新站穩腳跟。酒後萬象柔和,也沒覺察到疼。
她這一番行徑像極登徒子,青禾無奈,正要說教。孟庭柯揮揮手阻止她張口,“無妨,你去煮醒酒茶來。”
待青禾一步三回頭走出屋門,孟庭柯倚著榻自己往寢床上挪,頭沾到帛錦就沉沉睡去。
再醒來,就是此刻,瞧著頭疼勁,想來醒酒茶也是沒喝成。孟庭柯撫著額頭歎了口氣,更聲一直沒響起,也不知是什麽時辰,她有些餓了。張口問道,“青禾,什麽時辰了?”
“四小姐醒了,奴婢青柳,今夜是我當值,現下卯時剛過一刻,小姐可要起身?”回話的是另一個丫鬟。
孟庭柯記得她容色極好,尤其喜愛丁香色衣裙,身量纖纖,婷婷嫋嫋,製得一手好香。趙家表哥稱讚是個妙人,又說他有個香料鋪子製香師傅不講究,向她借出去過幾日。後來傳到舅母耳裏,以他不知分寸為由頭關進祠堂半個月。
“罷了”,孟庭柯回過神,翻身閉上眼睛,“過一刻鍾再喚我。”
青柳應下,揉揉眼睛重新在杌子上坐定,心想小姐最近真是愈來愈嗜睡了。
孟庭柯不是嗜睡,她哪裏還睡得著?
這是第六次醒來了。自她四十七歲的棺槨中醒來,回到永平十四年,她的十二歲,一切尚未開始。她的認知裏,人死如燈滅,將無知無覺,竟不知人死後也會做夢,將來路鋪開,跳入其中一一重新經曆。她卻是不想再來走一遭的,便一次次入夢試圖長睡不醒,但每一次都會複醒,在聽雪閣那間小小的閨閣裏,透著淡淡的梨花香。
許是一個略顯真實的長夢吧。孟庭柯聞著梨花和桂花酒混在一起的香味,心煩意亂重重掐自己的手腕一把,“嘶——”,會疼。那到底哪一邊是夢?她曾聽人說,人生前若是犯了大錯,死後會下地獄受盡刑罰,而那諱莫如深的第十八層,便是將平生最痛苦處一遍遍的重複。莫非她前世辜負者眾,便受這個責罰?卻也不像,這心思恪純的金釵之年,哪有半分難捱?
“青柳,備水吧。”還是起身吧。
青柳應下。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兩個小丫頭端著魚洗和梨花胰子進來先伺候洗漱,後麵跟著梳頭的林媽媽。林媽媽是母親給她的人,早經一番人情世故,瞧見孟庭柯沉著臉似在思索,便一改往日的熱絡規規矩矩站在一旁等候,也不因她年少輕待打斷她的考量。
孟庭柯從前未將與她身份年齡不對等的婆子們放在眼中,縱然在人世浸淫許久,眼界始終低了,也翻不起風浪。自然,大夢裏出嫁之前她也被倚老賣老的管事婆子當做不諳世事的小娃娃對待過。兩者間達成一種互相看輕的微妙平衡,麵上卻還是和顏悅色的四小姐和畢恭畢敬的管事婆子。
如今看來,林媽媽確是的異數。
孟庭柯對著銅鏡出神許久,轉頭向林媽媽,“結分肖髻罷。”
林媽媽手巧,片刻結好發髻,又從首飾匣裏取出素玉簪和月白華勝裝點,再無珠花點綴。看著鏡中清麗的小臉暗歎,誰家小女兒不喜好顏色呢?隻是老夫人尚儉,夫人主持中饋以身作則,前兩日便稍提一句讓自己唯一的嫡女也依著素淨打扮,四小姐乖巧懂事,便依著做了,老夫人問起也隻說自己不喜金玉。好在四小姐容色及出眾,如此打扮不減清華。
梳好發髻,孟庭柯便帶著青柳去向老夫人請安。孫女輩原不是今日請安的,但她有事求老夫人,便想借著由頭趕個早。老夫人住的頤誌堂離聽雪閣甚近,她心中又有事,腳程不免快些,果然是第一個到的。老夫人正用早膳,看到孟庭柯笑眯眯的讓周媽媽加一副碗筷打趣道,“你瞧這庭姐兒,必是她六叔告訴她我這有盂城帶回的鴨蛋就白粥吃,一早就趕過來討吃的。”
“六叔可說還有湖蟹和界頭茶幹,祖母定是怕孫女都惦記上,先說個鴨蛋打發我,祖母可小氣。”孟庭柯按著分不清是前世還是大夢裏小女兒家嬌嗔活潑的作態說這一番話,她記得老夫人吃這一套。
果不其然,老夫人被逗笑得止不住,伸手過來捏她的臉,“這伶俐的小嘴可不就是吃出來的。祖母怕小氣被我們庭姐兒記恨上,若不是知你六叔定不會虧待你,是要多拾掇些玩意耽誤給你送過去,可得巴巴將這些全給你。”
一屋人都笑了起來。
六叔孟樂喬是老太爺的幼子,比孟庭柯年長八歲,兩人一起養在老夫人膝下,關係十分親厚。孟樂喬十六歲搬到外院住,又過了兩年考取了舉人功名,也算少年得誌。孟家簪纓世家,大伯和父親目光長遠,為他安排一個極小的差事,磨他的性子,孟樂喬卻不願意被日日拘著,放出話來隻願意當個富貴閑人。眾人不允卻也無計可施,最後讓他經營起家族生意。他是個聰明人又極有主意,倒也做得有些聲色。
這時外間傳話進來,六爺來了。
老夫人喜上眉梢,“快請進來!”回頭安排周媽媽填碗筷。又轉向孟庭柯,“定是知曉你在這裏。”
孟樂喬看到孟庭柯的丫鬟也在門口守著,便知她也在,未跨進門就喊,“今日未逢五庭姐兒也來了,必是知曉我來,來討東西的。”他沒規矩慣了,老夫人也見怪不怪。
話音未落人已經進門,先給老夫人規規矩矩的行禮。落座後,看孟庭柯似乎比上次見清減了些,兩眼下都有烏青,徑直開口問,“庭姐兒可是病了?”
孟庭柯還沒說話,老夫人的拐杖就落下來,“糊塗東西,這麽咒你侄女。”又拉過孟庭柯的手放在手心拍著,微微歎氣,“這幾日來你侄女夜夜噩夢,請大夫來看,服了藥也不見好。竟不知是什麽緣由。她母親還在佛堂跪著…。”
之前孟庭柯第一二次醒來是有些驚嚇,表現也不同尋常,傳到老夫人耳裏,問及時,她隻道夢魘。她今日來便是想求了老夫人,去往靈台寺拜訪智海高僧,解一解這眼前迷障。
孟樂喬急得站起來,眉頭緊皺,“這可如何是好?大哥可知曉?”
“曉得。已經再去請城西那位孫大夫來瞧了,你莫急。”老夫人料到孟樂喬會著急,他待孟庭柯極重,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會摘來。不禁想起兩人小時候,那年冬天孟明樂生一場大病,每日躺著喝一碗又一碗藥,聞到味道就皺眉頭。孟庭柯也病了幾日,藥太苦吃不下,就給她準備蜜餞蜜果,正逢換牙,也不給她多吃,就一次四五枚,小姑娘覺得蜜餞是天底下頂好的東西,手裏牢牢攥著蜜餞一邊哭一邊喝。第二天去看她六叔,伸手從荷包裏掏出皺巴巴的汗巾偷偷遞給她六叔,裏麵包著十多枚蜜餞,還用小手握成拳頭伏在耳邊奶聲奶氣的說,“六叔,喝完藥吃,可甜了,祖母不給你吃,庭姐兒給你,我多喝幾日藥,你就一直有得吃啦”。孟明樂哭笑不得,他是不喜蜜餞。轉頭眼眶卻紅了,自那以後,但凡得什麽好的,總會給庭姐兒先留一份。
怎麽能不急呢?孟樂喬來回踱步,雙手放身前,右手成拳一下下敲著左手手掌,思索著還有什麽方法。
孟庭柯看他汗都要出來,連忙拉他坐下。瞧向老夫人,“祖母我正是要說這事呢,我方想起,幾個月前母親帶我去俞大人家赴宴,聽俞姐姐和郭姐姐說起,出城往東石青山上有一靈台寺,寺雖小,卻有高僧空海,能解虛妄明心誌。孫女心向往之,想前去拜訪解惑。”自然不是真的聽人提及,空海佛法精深不假,聲名遠揚卻是在晚年。
老夫人還在猶疑,孟樂喬卻一拍腦門,“母親,可行。靈台寺我也有聽聞。不如明日我就帶庭姐兒前去,再問明柯景柯和幾個姐兒還有沒有一同去的,許庭姐兒是多慮多思,佛法奧妙,定受益無窮。”
這麽一說老夫人也點點頭,“你三嫂近來也勞累,還要和你二嫂準備柔姐兒的親事,不能再出門奔波,就由你這個閑人帶去,多備些香油紙火,再者多帶些護衛,讓吳邊跟去…。”
“母親”孟樂喬無奈的打斷,“兒子省得。”
老夫人一怔,忽而又笑,她這個小兒子,已是弱冠之年,卻總覺著還是個大孩子,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出門,忍不住多叮囑幾句,倒顯得有些絮叨。“罷了。知道你有數,你且先去安排馬車,你兄嫂侄兒那裏我派人去說。”
早膳早就用好撤下,三人說了會兒話,孟庭柯便跟著六叔告退。
出了垂門,孟樂喬的四個小廝等在那兒,四擔吃食玩意放在地上,似乎已經等許久。孟樂喬踢踢挨得近的那擔,斜著眼看孟庭柯,“怎麽樣?六叔夠意思吧。”
孟庭柯作勢捋胡須,點點頭,“老身甚為滿意。”
“若是你是個小子,非把你揍一頓。”孟樂喬被她氣到,又瞧著她隻有兩個小丫鬟跟著,這幾擔東西也是帶不回去的,又道,“且走著,六叔給你送過去。你和我說說,你為何偏要去靈台寺,我方才想的也是先幫你說道,過後再問緣由…。”孟樂喬不信她那番說辭,他知自己的侄女是個有主意的,怎會幾個夢就方寸大亂。
“當真是剛剛所說那樣,我被一場大夢纏身,又不盡然,實在是有些費解。聽聞空海大師脫世之人,想必能解惑。”又裝出一副可憐模樣,“六叔莫非連我都不信了?”
孟樂喬撫額,“也罷,待你解決不了自然會找我。”又指指最後一擔物件,“昨個兒我聽說你朝你二哥要桂花酒,他哪能有好酒,我給你帶了兩罐桃花釀和一罐青梅酒,口感極佳也不烈,你再別找別的酒了,我也跟他支會一聲不能再給你,小女兒家這肆意法,未來的翁婆如何看你…。”
孟庭柯不打斷他,一路仔細聽著他絮絮叨叨,竟有些淚目。她明明十二歲,卻也的的確確,與十二歲闊別三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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