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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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辰時未到,孟庭柯帶著青禾青柳往影壁處去。

    三月末了,走在路上卻還是有些涼意撲麵而來,未出城尚且如此,更別提樹木蔥鬱的石青山,幸得出門時多穿一件鬥篷。

    孟庭柯原以為自己是最早的,遠遠卻瞧見一團人已在等候。仔細分辨下,除了六叔和嫡親的二哥孟明柯,還有大房的五妹孟窈,二房的孟柔柯被二伯母拘著繡嫁衣,來的是三姐孟薇。四房的三哥孟元柯剛從國子監趕回,一身風塵未洗就牽著六妹孟棉柯來,生怕遲了,此時坐在杌子上打盹,他倒是個極喜歡山水的。五叔是沒有養大的,沒有五房。至於六房…也沒有六房,六叔極其恣意,老夫人也曾張羅給他說親事,起先,無論打聽誰家姑娘,私下打聽來打聽去,要麽性情不好,要麽心有所屬,要麽有隱疾,總有不妥,後來知道是六叔從中作梗,事實如此的就捅到打聽的人耳朵裏,沒有此事的捏造一個又派人去裝作不經意提起,老夫人氣得發抖,但是也考慮他這麽抗拒,擔憂結親結成仇,這事便再也沒提。但這事卻在京城貴公子圈中傳開了,眾人覺得這法子甚為精妙。隻有孟家臉色一直過不去,簡直是家門不幸啊。

    “四姐快來,就等你了。”走近一點孟窈就跑過來一麵牽著她走一麵催促。

    孟庭柯聽著不對,仿佛她遲許久的樣子,六叔不是與她說辰時出門嗎?這也沒到辰時啊?她拉了拉孟壓低聲音問“你們等多久了?”

    孟窈滿臉憤懣,神色略鬆,仿佛就是等這麽個開口的機會,“可別提了,六叔委實不厚道,和我們說卯時一刻,我連珠花都沒挑好就被六妹催出門。到影壁瞧見你未到,就知六叔是不願意等我們,將時辰說早了。”

    難怪三姐臉色不太好。孟庭柯無奈,要說她和孟薇關係不太融洽的原因,六叔實在是功不可沒。“五妹,下次再這樣記得招呼我。”

    孟窈點頭,馬上又搖頭,“我也是記得你的囑托的,今兒也派翠濃了,六叔給不動聲色的攔下,讓她去拿棗糕…他就是怕把你催著急了。”

    這世上若說無所顧忌偏向她的,也唯獨六叔。他無意間拔高她對未來夫婿的期待,至少要像六叔待她一樣。她卻忘記,她也再沒有哭著留下蜜餞的赤子心腸交予對方,她有計較,有心思,要回報。那在四十七歲戛然而止的一世,早些年的委屈和鬱懣,大抵來源於此。

    石青山在京郊以南,趕馬車要三個時辰,上山又要近一個時辰,到靈台寺已是申時。

    靈台寺香客眾多,卻都是當日折返的附近人家,慕名而來的遠客少之又少,客房大多空置。年輕的沙彌來安排住所和齋飯。

    男眷女眷院子相隔甚遠,孟樂喬一路上已經和孟薇孟庭柯囑托許多,現下又覺得不妥,連著孟窈孟棉柯和隨侍的丫頭婆子也喊過來,好生告誡一番。六叔做事四平八穩,一眾人自然沒有不應的。

    孟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孟棉柯正是愛玩的年紀。六叔前腳剛走,就一人抱著孟庭柯一隻手臂賣乖,“四姐,我們知你是有事的,也不纏你,我跟六妹便自己出去請香可好?”

    長幼有序,實在是該和三姐請示的,更何況是在府外,孟薇及笄了要說人家,多得些尊重在婆家才好行事。但兩人還小,哪裏懂這些。孟庭柯看了眼一旁稍稍斜著喝茶的孟薇,笑著說,“長輩不在,這你們可要去求好說話的三姐。”

    孟窈定定地不動,有些反應不過來。三姐是好說話,也溫柔,但好像四姐更好說話呀,爽快利落的。孟窈雖有疑惑卻也乖巧,規規矩矩的朝孟薇問,“三姐,我和劉妹妹去請香可以嗎?”

    孟薇自然知曉孟庭柯用意,嫡庶有別,她倒不甚在意這些,不過既然遞給她了,就順勢接住,笑笑應允,“可要早些回來。”又叮囑婆子帶上鬥篷,她是不信兩人真能聽話早些回來的。

    整個過程孟棉柯一直跟在孟窈身後,微微垂頭一句話沒說。孟庭柯以前沒注意過自己這個六妹,隻覺得文靜些,這麽一看倒是文靜過分了,總一副嬌嬌怯怯的模樣,夢裏孟棉柯是嫁與好人家的,起先與夫婿也是情投意合,幾年過後卻是出了彈劾他夫婿寵妾滅妻的奏折。畢竟不知內情,不好定論是否是因當家主母軟弱別人起了心思,也怕矯枉過正,隻盼著孟窈能多影響她些。

    孟庭柯呷了口茶,有些澀,像她夢裏晚年喝的那些。她不喜歡茶,也品不出好壞,偏偏年輕時一盞盞敬出去的茶,晚年被另外的人一一敬了回來,她還要笑著應承…。幸而這些都遠遠離開她,隻要她做些周旋和躲避,可能這一生都不會再現。她鬆了口氣。

    一旁的孟薇看著孟庭柯眉頭輕鎖,手上聲音有意無意的放小,心下卻嘀咕,她能有什麽好愁的?什麽都是孟家頂好的那一份,容色才情也不差,老夫人和六叔偏寵她,以後婚事自有人替她千挑萬選,能有什麽不好的。哪像自己…。想到自己,孟薇不免多了幾分沉重,她已經及笄了,母親替她張羅起人家。身為庶女,又是官位不太高的二房所出,哪怕有著孟家女兒的名號,許多人家也是看不上的。她也不想攀附高門,嫁與寒門世子求一個“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也是好的,生母雲姨娘是個軟弱的,也認同她的想法。母親卻遲遲未點頭,也不顧及她未出閣女子的羞怯,有一日拉著她語重心長開解,“初初相處自然壞的也是好的,但時日一長,誰又能保證一心待你,縱然因娘家敬著你,也會抬舉她人,世間男子,無不垂憐女子示弱。若是再不爭氣,你那點嫁妝也能被揮霍光,你又能如何?”孟薇麵上平和,這幾句話卻日日繞在心頭,一時也不知該作何打算。這世間姻緣,皆是糊塗賬。

    兩人各自想事情,丫鬟婆子也不敢出聲,一時庭院寂靜下來,隻有風將庭院四周栽種的竹子吹動,竹葉彼此摩挲發出“簌簌”聲。

    孟庭柯先回過神,朝向孟薇,“三姐,我且去拜訪空海大師。”

    孟薇詫異,“今日舟車勞頓,你又何必急在一時?”來前六叔已經派人向空海大師呈了拜帖,也打聽到大師獨居在後山。

    “隻盼著早些安心,現下不去,夜來夢魘纏身,倒是更惱人。三姐切莫擔心,我多帶些人便是。”孟庭柯這番話說得自己都覺得多了,她活過一次,遍嚐冷暖,麵對親人自然體貼溫順些,但兩人自小不對盤,隻怕三姐已經腹誹如何會擔心她。

    孟薇心裏的確是這麽想的,不過張張嘴確什麽也沒說。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待孟庭柯領著一群人走遠,孟薇瞧著庭院,隻覺得更空了。她也去請香求願罷,就求求她的姻緣。

    雖說是後山,卻不過是一刻的功夫,石青山太小了。

    去後山的路是由青石板鋪砌而成,沿路種著青鬆,不同於山林裏的雜亂,這裏間隔抑或枝椏都極為工整,必是仔細打理過的。這些樹年齡都不小,如果後山獨有過空海大師居住,必然是幼年時就栽種。

    孟庭柯有些動容,她覺得花草大多沒年歲,樹是一直跟著走的。她喜好花草,也擅長養植,卻是從不敢種樹。隻因花草可以移走或者贈人,樹不能有個好去處。直至深宮三十年,她也不敢想她的一輩子會留在那裏。倒是死前,她安然交代自己的親信,去皇陵自己的那塊陵園,種上幾株。

    此刻一路走來,看到這些青鬆,她有幾分釋然,享年四十餘年那一世,她前半生虧待後半生,將恣意用盡了,何必諸多顧忌,她無論是存在還是存在過,都已成氣候,她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孟庭柯的步子漸漸輕快,遠遠瞧見一個荊棘捆紮圍成的院子,門口站著一個小沙彌和一個身著青衣的小書童,想來是有其他人拜訪。待走近些,才看清三間草屋,北麵是一條山澗充當院圍。那條山澗之妙,倒不如不要這荊棘圍欄。西南角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菩提樹,兩人方能圍抱,孟庭柯心下了然,原來這院落是為它而建。菩提樹往東是一方平平無奇的石桌,置四個石凳。

    待到門口,孟庭柯雙手身前合掌,略略鞠躬,“信女孟氏前來拜見空海大師。”

    小沙彌回禮,“法師此時有客,施主稍安。且移步院內,法師曾備下茶水。”

    孟庭柯將青禾人等留在院外。佛家雖說眾生平等,但之前來人這書童也未進院,貿然跟來隻怕衝撞。

    孟庭柯在石凳上坐定,也不在打量四周。這院子裏飄著淡淡的檀香,日積月累,想來微到塵土,也沾染上這氣味了。她沒有如預期般染得這院中幾分禪意,倒是開始莫名心亂。她來此是為撥雲見日,但何為雲,何為日?她要問什麽?問那一世遭遇是大夢還是前世,或者是她是否有一雙看穿未來的慧眼?無論是哪一種,都將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她會被當做妖物,會成為被太史監圈禁的座上賓,也可能會被架上祭天台,熊熊烈火將她燒個幹淨。而孟府,會因她搖搖欲墜,永平年間就會大廈崩塌…。

    尚未意識到等了多久,已經日落西山,草屋依然緊閉著門,小沙彌送來一盞山水紗燈,山形有些像石青山,隻是石青山附近無湖,便再猜不出是何處。許是覺得她等得太久,小沙彌又送來齋飯。

    孟庭柯不覺得久,她還未想清楚,兩世經曆是重合的,無論是二姐的婚事還是六叔從盂城帶回的物件,發生過的勢必在發生。她突然想到命運這個詞,原來她的命運是這樣的。但命運,可以因人力扭轉嗎?

    孟庭柯略作思考,從石凳上起身,稍稍整理襦裙和鬥篷,往庭院外走去。小沙彌年歲小,有些窘迫。書童撓撓頭,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告訴她自己主子多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會出來。

    “無妨,信女隻是認為此問題的時機未到。”孟庭柯看出小沙彌的不自然,說完又行禮拜別。

    月色朦朧,不一會兒,有一個清瘦的書生模樣的男子推開門,青衣書童立刻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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