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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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軒一瞬間簡直想一巴掌把簡易給拍醒。然而手都抬起來了,他想了想,卻又放了回去。
因為文軒又想起了一件事,一個在他心裏已經擱了許久的心結。
同心蠱。
當初兩人同時中了這同心蠱,而後為了解蠱雙雙進入到對方的心中,試圖探到對方的心底。結果簡易很輕易就成功,文軒卻試了無數次也是失敗。這件事情,文軒嘴上不說,其實心裏一直為此而耿耿於懷著。
他也想憑借自己的力量去解開簡易心中的蠱蟲,更想知道那一直被簡易藏得嚴嚴實實的內心深處究竟是什麽模樣。然而在上次嚐試之時,無論如何,簡易也要將他攔在外麵。
如今簡易深陷幻境之中,想必是不會再有那麽多力量來攔住他了。這著實是個天賜良機。
所以文軒要趁此機會,再次嚐試當初未盡的事業嗎?此舉無異於乘人之危,若是放在以前,想必文軒得猶豫好一陣子。但今時不同往日,十年的妖獸生活已經讓文軒的行事作風和以前有了不少差異。更別說,這乘人之危的事情,簡易當年做得隻多不少。
僅僅片刻後,文軒便自嘲一笑,而後俯下身來,將額心與簡易的額心相貼。
當初他們第一次嚐試解開同心蠱之時,廢了不少功夫來製作牽引之藥。而當初那牽引之藥已經入腹,如今雖然幾十年過去,再做此事時卻不需要更多準備,額心相貼也就夠了。
很快,文軒隻覺得視野一陣模糊,而後光芒漸漸散盡,眼前出現一片黑暗。文軒於黑暗中點起光亮,照亮眼前的道路——果然還是那條久違的狹窄小路。
這條簡易心中的道路之上,依舊全是文軒的模樣,布滿了兩邊的牆壁。
再仔細一看,又能發現這條路和上次相比有一些微妙的不同。兩邊牆壁上的畫像更豐富了些,多了些更之後的兩人相處的痕跡,其中甚至還夾雜了文軒妖獸時的模樣。但是這一條路,卻比原本更加窄小了許多。文軒一路走著,一路留意著此處每一點變化,不由得頻頻歎氣。
而後他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麵對著一副畫壁。
文軒知道,這條路和這些畫壁都隻是簡易心中最表麵的一層,至於簡易那內心深處更廣闊的空間,其實全都被這條道路給攔在了外麵。
文軒伸出一隻手,掌心撫摸著畫壁。
上次來時,他曾經在此反複念出那想要看到更多的乞望,此時他卻一言不發,隻默默將手掌貼在牆壁,而後默默擠入其內。雖然安靜,他所拿出的氣力卻一點也不比當初小,齒門緊咬,額頭漸漸滲出汗來,雙眼中盡是勢在必得的堅定。
他終於又一次擠到牆壁之外,到達了那片寬廣而深沉的黑暗。
這次不會再有什麽來阻止他了。文軒深吸了一口氣,一手點著光亮,另一手招來微風。很快,微風吹散原本堆滿眼前的黑霧,終於露出了一點白色。
文軒加大風勢,將黑霧吹得更開,所露出的白色也就越大。但無論黑霧散了多少,文軒所能看到的,始終隻是一片白色而已。
簡易現在已經不會再有什麽氣力來幹擾他了。他此時看到的是這麽光禿禿的一片白,隻能證明簡易心底就有這麽光禿禿的一片白。
片刻之後,文軒收起了心中的驚訝,開始往前行走。空間仿佛無邊無垠,黑霧仿佛無窮無盡,文軒招來的微風就跟在他的身側。他行走到哪裏,哪裏的黑霧就被清開,讓他始終能看到眼前一片。
這片黑霧也不是簡易對他的幹擾,而是簡易心底本就有著的東西。
隨著文軒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他看到了更多空泛的白色,也偶爾能發現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同樣潔白的牆壁,比如紅色的十字符號,比如某種難以形容的刺鼻氣味。
這刺鼻的氣味勾出了文軒記憶中的一個小小角落。那還是在許多年前,這同心蠱剛剛被種進兩人身體的時候。因為那次與簡易內心忽然的勾連,文軒曾在一瞬間看到過某個房間,也是一模一樣的潔白,一模一樣的出現過現在所見的許多東西,一模一樣的充斥著這種刺鼻氣味。當初文軒便曾懷疑,那時所見的就是簡易過去曾經待過的地方。現如今,這種猜測似乎越來越得到證實。
當初文軒見過的房間並沒有這麽大。或許那才是那房間實際上的大小,眼前這廣闊的空間則是簡易心中將其放大了無數倍的結果。
雖然大,卻荒蕪,又單調。
文軒都記不清自己究竟在其中走了多久,終於,眼前被吹散的黑霧中又出現了別的什麽。
與此同時,文軒心中忽然起了一絲突兀的感應。
是簡易心中的那隻蠱蟲。
這蠱蟲會藏在簡易心中真正最深的位置,隻有靠得近了,文軒才會有所感應。此時這感應來了,證明文軒所想看到的就在眼前。
文軒不禁加快了腳步,將眼前黑霧一口氣全都吹散,徹底露出被隱藏在其中的那樣東西。
那是一張白色的床,床的模樣很奇怪,床頭床尾都是金屬,就像這個空間中那些文軒看到過的古怪儀器。
床上躺著一個人。
一個少年。
文軒不禁心口猛跳,不得不在原地站了片刻,穩住自己的呼吸。而後他終於走近了,讓手中的亮光照到少年臉上。
少年的臉很熟悉,是簡易。
雖然這並不是簡易現在所用的身體,但簡易從其他世界來到這裏,之所以會投身進那個癡兒簡易的體內,顯然並不是一個巧合。無論是模樣還是名字,都並沒有因此而改變。
文軒看著少年的那張熟悉的臉,抬起的手卻不禁抖動了一下。
因為其出奇的蒼白,出奇的削瘦。真的,雖然是這樣熟悉的一張臉,文軒卻從來沒見過簡易如此虛弱的時候。這削瘦的模樣是如此陌生,簡直讓文軒一時不敢去認。
難以置信,這真的是他的簡師弟嗎?
可是這裏是簡易的心中,蠱蟲的感應更從眼前少年的體內傳來。這就是簡易心底最深的地方,無法作他人想。
少年的雙目睜開著,卻根本沒有看到文軒。少年的雙眼裏什麽也沒有,無比空洞。分明是一副活著的模樣,卻猶如死灰一般。
這就是被簡易一直用盡全力掩藏著的,死也不願讓文軒看到的,過去?
文軒隔著被子摸了摸少年的身體,果然也是同樣的削瘦,幾乎隻有一把骨頭。文軒的心不由得沉重起來。
但僅僅片刻之後,他又抬起手,碰到了少年的額頭。好不容易尋到了這裏,無論看到了什麽,他也必須得看到更多才行。
隨著一縷神念渡入進去,很快地,許多畫麵映入了文軒的腦海。
這些畫麵中有許多文軒從未見過的,無法理解的東西。但這並不妨礙他理解少年在那個世界裏的一生。
簡易的家庭確實是富庶的,父母也確實是恩愛的。在那個世界中,簡家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一方富豪,簡父簡母更都是能力強大之人,將家族的事業經營得蒸蒸日上。在這種家庭裏出生的簡易,本應該一生衣食無憂,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一個飛黃騰達的人生。
然而美中不足,簡易從娘胎裏就帶著病,無論花費多少也治不好。他從小就住在醫院中,幾乎沒有用自己的雙腳走過路,隻能透過床邊的一麵窗戶看著外麵。
起初那些年,哪怕如此,簡易也是他父母的心頭肉。
哪怕工作繁忙,父母也總會陪在他的身邊,守在床邊為他講著故事,講著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無比耐心地安慰他,告訴他一定會好起來,總有一天他能靠自己的雙腳走出那個潔白的房間,看盡世間一切美景。
生日時,父母更是會雙雙請假,無論公司裏出了多麽嚴重的情況也全然不顧,隻為了趕到簡易身邊,帶來蛋糕,點上燭火,唱一首生日歌,然後親吻簡易的臉蛋,告訴他,爸爸媽媽永遠愛你。
這樣美好又溫馨的畫麵,簡易的記憶中要多少有多少,數不勝數,順手拈來就是一個,完美詮釋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對深愛孩子的父母。然而文軒在簡易心中看著這些畫麵,感受著簡易對此所傳遞出的情緒,卻感不到半分溫暖與愛,隻有恨。
後來簡易漸漸大了,病情依舊沒有一點治愈的希望,父母來陪著簡易的時間也開始沒有那麽頻繁了。但那時簡易還相信著,這隻是因為公司裏的事情更加忙碌了,父母依舊是愛著他的。
證據就是,每年的生日他們依舊會拋下一切,雙雙趕到簡易的身邊。哪怕是不在的時候,他們也無比關心著簡易,經常與醫生商量簡易的病情,並通過那些醫生護士向簡易傳遞著自己的關心。
為了避免簡易在無聊時胡思亂想,他們為簡易帶來許多書本,更在征求了醫生的同意之後,特地為簡易安了一台電腦,供他玩樂。
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簡易看到了某本修真小說,第一次認識了文軒。雖然原著並不是以文軒為中心而寫的,對文軒的遭遇隻是寥寥幾筆帶過,隻對之後所發生的一件事大書特書,指責文軒為背信棄義之輩。但簡易還是以自己獨特的敏銳,注意到了文軒究竟是怎麽從初登場的意氣風發,一點一點落到最後的那個境地的。
那時他對文軒的評價是:哇,真慘。
然後吧,大約十歲左右的時候,母親為簡易懷了一個弟弟。那時母親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嘴角蕩起幸福笑容的燦爛模樣,在回憶中依舊還是那麽耀眼。
父母告訴簡易,之所以要懷這個弟弟,是為了以後讓弟弟去幹公司裏的那些苦活累活的。他們最寶貝的孩子,始終隻有簡易。
接著弟弟便出生了,一個健康又可愛的男嬰。父母抱著弟弟來看過簡易。但簡易尚未來得及為自己成為一個哥哥而高興,便留意到了,父母看著弟弟的目光,與父母看著自己的目光,是那麽不同。簡易那顆原本從未因為患病而絕望的心,就這麽第一次冷了下去。宛如墜入冰窟,冷徹心扉。
有時候簡易會厭惡自己在這種事情上的敏銳。但轉念一想,這等事情,就算當時沒有發現,遲早也總是都會發現的。哪怕他是父母第一個孩子,哪怕父母曾經再愛他,也抵不過,那個弟弟是健康的。
簡易也曾懷有僥幸,認為哪怕如此,他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也沒有那麽容易被改變。
然而事實總是難以辯駁。一個新生的嬰兒總能牽動父母全部的時間與精力,而簡易那個醫院中的小單間,從最初的每天必定有人來探視,終於變得無人問津。
當第一次獨自一人過完一個生日時,簡易隨手將那本小說又看了一遍。
那時他對文軒的評價是:嘖嘖,這個人比我還慘。
是啊,現在想來,簡易最初之所以會記得這個角色,隻是因為慘而已。但又似乎不僅僅如此,因為簡易發現這種想法能讓自己心中多些安慰之後,又去找了許多小說,看了許多同樣慘的角色,卻沒有誰能像文軒那樣,明明最開始並不是那麽讓人記憶深刻,卻又總在不經意的時候被他忽然想起。
而他對文軒的評價,究竟是什麽時候從“比我還慘”變成“和我一樣慘”的呢?簡易已經不太記得了。
幾日後父母讓醫生帶了話,對簡易道了歉,告訴他弟弟因為感冒有些發燒,所以他們那天才沒能過來。如今弟弟雖然退了燒,卻依舊有些不舒服,他們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照顧弟弟。
再次見到父母,是在兩個月後,簡易病情惡化,鬼門關裏走了一趟,醒來就聽到父母在屋外哭泣。等到醫生將父母放進來,父母撲在他的床邊,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簡易卻隻看著那仍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弟弟,略帶得意地想著,我的地位仍未完全被取代。
父母在簡易床邊守了數日,卻也隻有這麽數日,一切漸漸又恢複成了原樣。
為了更多見到父母,簡易拔過自己手臂上的管子,也關過身邊嘀嘀作響的儀器,病情反複惡化,重症室裏躺了一次又一次。這種手段整整有效了半年,而後父母終於受夠了。
終於有一次,簡易從鬼門關回來,再次看到自己的父母,父母臉上卻不再有那種悲傷與關愛,隻有滿滿的不耐與憤怒。
父親指著他大罵了一頓,而後吩咐醫生,將他的雙手縛住。
從那以後,簡易不僅無法使用自己的雙腳,連雙手也不行了。等到父親終於相信他會聽話,打了個電話讓醫生解開那束縛,簡易雙臂的肌肉早已萎縮,抬不起來。
哪怕如此,簡易的病情依舊會惡化,每年都會讓他鬼門關前過個兩三次。但從那以後,父母再沒有來過。
直到弟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還記得自己有個哥哥,主動想來看他。
一家三口再一次出現在簡易的麵前,幸福美滿,和樂融融。弟弟長得十分好,活潑可愛,聰明伶俐,是個一看就會讓人喜歡的好孩子。他趴在簡易床邊,煞有其事地噓寒問暖。父母在後麵含笑看著,神情中滿滿都是對這個孩子的驕傲。
簡易看著弟弟那張無辜的臉,卻隻想著,如果雙手還能動,他一定會掐著這個人的脖子,掐死為止。
這真是一種可怕而又扭曲的想法,但是又有誰會在乎呢?
簡易這輩子,始終隻是躺在這張病床上罷了。
他已經徹底被取代了,沒有人會在意他,沒有人的心中還留著他的位置。他聽到弟弟離開時在門外與父母說了句“哥哥好可憐哦”,心裏隻想冷笑。
時間繼續不停歇地運轉著,簡易躺在那裏,看著潔白的天花板。他連小說也沒法看了,隻能反複回憶著一些片段。文軒是被他回憶得最多的一個角色,他也說不上是為什麽,或許隻是因為慘,也或許文軒身上真的有能打動他的部分。
大抵就是在這種反複的回憶之中,文軒在他心裏越刻越深。他開始根據原著分析整理,在自己的腦中補全這個角色的一生。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腦補出的故事總會與實際有些偏差,他就支使護士在他耳邊念著那本小說,不斷與原著互相印證,不斷修改著自己所補全的那個故事,直到它已經無比貼近真相。
有時候簡易會覺得,真傻,這個角色太傻了。
更多時候簡易卻會覺得,人能傻成這樣也不容易。
明明始終真誠待人,卻始終被別人所傷害。最終世上沒有一個人記得這個角色的好,這個角色曾經的榮耀與付出都被忘卻,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地位都會被後來者所取代,什麽也沒剩下,孤零零地離去。這和簡易自己又是多麽像啊?
簡易最終完成了自己對這個角色的補全,在他最後一次躺進重症室之前。
每年總會有兩三次的經曆,簡易已經習慣了。甚至在鬼門關前轉圈時,他依舊在想著那個角色,想著自己所補全的那個故事。他從未這麽用心地做成過一件事,哪怕這件事毫無意義,也讓他覺得出奇滿足。
直到簡易忽然從暈迷中清醒,以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的視野看著世間的一切。他忽然意識到,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他看著身旁儀器上的數據,確認自己是真的快死了。他聽到護士在外麵說話,討論著那間將被騰出來的病房又會住進去哪個病人。
瞧呐,就連他在那個住了一生的小小病房中的位置,也終將被人所取代。
他該闔上雙眼,坦然迎接自己的結局。畢竟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從出生就注定了。等待著他的沒有第二條路,早晚的問題而已。
這種時候,他的父母卻不知道在哪。但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父母的心裏早就沒有他了。
簡易卻感到有淚水從他眼角滑落,打濕了耳邊的頭發。
他不甘心。
這樣的一生,不甘心。
這麽可有可無的一生,無論什麽都能被別人取代的一生,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想重新獲得生命嗎?”忽然間,一個老者的聲音憑空想起。
簡易睜大眼,看著那個突兀地出現在眼前的老者。他沒空思考老者是如何進來的,對方的話吸引了他的一切注意。
“我可以在時空中穿梭,而你能幫我完成我的研究。”老者道,“隻要你答應,我可以給你新的生命,甚至可以讓你選擇將投生的世界。”
重新獲得生命?重新獲得生命又如何?能有絲毫改變嗎?不,那個人,至少那個人會需要他的,因為那個人也和他一樣,身邊全是些隻會傷人的家夥。他想見那個人,想要去那個人的身邊,他要幫助那個人擺脫那悲慘的命運,因為這是他才能做到的事情,除了他沒人能救那個人。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是的,無可取代。隻要他們在彼此身邊,誰都不會被取代。那個人的身邊一定會有他的位置,他也絕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背叛。
簡易忽然就抓住了,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
他答應了老者的條件,迫不及待,義無反顧。
就在這個瞬間,簡易的靈魂便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這原本將要泯滅的靈魂卻被老者所抓住,投入了那個簡易所想要去的世界。
文軒聽到那靈魂最後所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很大,充滿了簡易整個心房。
——我是為你而來到這個世界的,我想拯救你。
但是偏偏,文軒還聽到,在這個巨大的聲音深處,其實有著一個更為細小的聲音,說著另外一句話。
——我想,被你,所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