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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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緬懷
雷寅雙跟官府說不知道是誰殺了那個混混頭目,不過是為了保護花姐的名節。其實她心裏很清楚,這謊言大概誰都騙不了,特別是鎮上的百姓。
果然,沒多久,鎮上便有人在背後悄悄議論說,克夫的花姐是“煞星下凡”,取人性命居然連眼都不眨一下……
一向“聖母”的青鬆嫂子在碼頭邊一邊洗著衣裳,一邊跟人閑磕牙道:“我連看我家那口子殺雞,那腿都發軟,這可是一條人命呢!”
一直在上遊洗著菜的三姐臉色一沉,忽地將那浸在水裏的竹籃子“嘩啦”一下提起來,回頭瞥著青鬆嫂子道了句:“也沒見您少吃一口雞!”說完,提著籃子轉身就走。
小靜見了,也趕緊提著籃子跟上,一邊回頭對青鬆嫂子笑道:“聽您的意思,該叫花姨放著別管,讓賊人一把火燒了咱鎮子才是正道了。真是好主意呢。”
青鬆嫂子被她倆嗆得一時愣住了,直到三姐和小靜的背影都消失在碼頭台階上,她這才回過神來,指著她倆的背影道:“嘿,這倆小丫頭片子!將來準找不到婆家!”
可惜此時三姐和小靜都已經走遠了,一句都沒聽到。
碼頭離著鴨腳巷原就不遠,小靜還沒想到拿什麽話開解生著氣的三姐,兩人就已經到了鴨腳巷口了。
她們正準備進去時,正好看到雷寅雙和小兔兩個從巷子裏出來。於是她倆隻好先避到一邊,等他倆先出來。
雷寅雙才剛一出來,三姐便劈頭問道:“又要去哪裏野?!”
——也難怪三姐要這麽問了,雷寅雙的手上提著她那條長鞭呢。
雷寅雙抬頭看看三姐板著的臉,就知道她應該是在哪裏受了氣的,倒也不曾在意三姐的遷怒,隻憨笑道:“先給花姨送湯去,然後回頭我去南灣那邊看看,看能不能打到野鴿子,給花姨補補。”
三姐頓時沒聲兒了。
小靜則好奇看著小兔手裏提著的一隻粗陶罐,道:“看著不像咱巷子裏的東西。這又是誰送來的?”
小兔看向小老虎。
雷寅雙替他答道:“是後頭刀剪鋪的陳三家裏送來的,說是野鴿子湯,對養傷口最好了。”又道,“陳三叔說,他跟花姨沒個來往,不好意思直接這麽送過去,就給了你奶奶。奶奶正忙著,就把這差事交給了我們,叫我倆替她跑腿呢。”又湊到小靜麵前,衝三姐那裏抬了抬下巴,壓著聲音問她,“誰又惹她了?”
小靜便把青鬆嫂子的話學了一遍。
三姐憤憤不平道:“若不是花姨,鎮上早不知道什麽樣兒了。如今花姨吃了這麽大個苦頭,他們倒不念她的好,竟嚼這些舌頭!”
雷寅雙聽了不禁笑道:“世上的人原就分三六九等賢愚優劣。有那明理的,自然就有那糊塗人。有說花姨壞話的,可也有像陳三叔這樣,都沒跟花姨說過話,還知道給她送補湯的呢。那明理的,咱記下情分,以後找機會還了;那沒什麽情份可講的,甚至還跟著胡說八道的糊塗人,跟他們那些人有什麽好說的,以後各自離遠了,他有什麽難處也別想我們伸手就是了。這也值得你生氣。”
要說雷寅雙這孩子,明明看著一副大咧咧的稟性,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會叫她放在心上一樣,可小兔卻知道,其實她心裏自有她的細膩之處。且,她身上還有一種與她的性情經曆極不相襯的成熟,以及一種對人性了解的通透。比如小鎮百姓那矛盾的特性,連三姐都看不透徹,她卻很能放得下。該承情的時候承情,該不搭理的時候堅決不理。
一般情況下,都是三姐說教雷寅雙的,如今難得被虎爺反過來說教了她一通,叫三姐好一陣不適應,不由就又挑著雷寅雙的刺,刺了她兩句,然後才拉著小靜一臉不高興地鑽進了巷口。
雷寅雙和小兔都知道三姐這要強的毛病的,倒都是不以為意,隻相互看了一眼。
二人才剛要回頭往客棧過去,卻是差點就撞到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的李健身上。
李健手裏拿著書包筆袋,看樣子是要去學堂。
雷寅雙想了想,問著李健道:“今兒初八了嗎?”學裏每月逢初八、二十八兩次月考。便是花姐跟學裏說好了,平常可以不叫李健去學裏讀書,考試時他則是必要到的。“學堂在鎮公所那兒。”她指著相反的方向道。
李健沒理她這話,隻看著鴨腳巷裏三姐的背影皺著眉頭,然後低頭對雷寅雙道:“她幹嘛老這麽欺負著你?”
雷寅雙愣了愣,然後笑了,對李健道:“三姐沒欺負我,她就是……說話就這語氣。”
李健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就替她找著借口吧。你也忒好脾氣了。”他拿手指一撥她垂在腦勺後麵的馬尾辮子。
小兔立時就把小老虎拉遠了一些,抬頭不滿地瞪著李健。
自小兔開始跟李健借書看以來,二人的關係已經有所緩和了,可小兔仍然把小老虎視作是自己的“窩邊草”,他可以容忍李健遠遠看著她,卻是再不許他碰上一碰的。
李健不由抬著眉跟小兔一陣目光對峙。他開始有點煩這孩子的獨占欲了。
他二人目光對決時,小老虎卻是對身處的“戰場”一無所知,隻歎著口氣對李健道:“你誤會三姐了。”
李健從小兔身上收回眼,看向雷寅雙。
雷寅雙指指他手上的書包筆袋道:“你先去上課吧,回頭我再跟你講三姐的事,省得你老是誤會她。”
李健道:“不急,考試前到學堂就行。”說著,從小兔手裏接了瓦罐過去,一邊領著虎兔二人進了客棧,一邊問道:“這又是板牙奶奶熬的什麽湯?”
雷寅雙把這鴿子湯的來曆給他說了一遍,又看著他把湯交給胖叔拎去後廚,她這才靠著樓梯欄杆,壓著聲音把三姐的事跟李健說了一遍。
卻原來,三姐不僅早慧,記事還早。她記得的最早的事,便是應天軍遭遇韃子伏擊時,她父親將她捆在身上突圍的事。那時候她不過才兩三歲。當姚爺從死人堆裏扒出三姐時,他以為三姐年紀小,什麽都不記得了,可其實三姐什麽都記得。她清清楚楚記得,前一天還逗著她說笑的叔叔阿姨們,如何慘號著被人像稻草一樣收割了性命;她記得她母親如何在把她拋給騎在馬上的父親後,被一支長矛釘在牆上;她父親又如何用身體死死護住她,被韃子的鐵蹄踩得麵目全非……
“之後的好幾年,三姐都不肯跟人說話。”雷寅雙歎著氣道,“後來便是願意跟人說話了,卻是再不會和軟著語氣了。我猜,她大概以為和軟著說話,會叫人覺得她很軟弱吧,所以她才處處要著強的。”
李健聽得不禁怔在了那裏,心下一陣劇烈激蕩。和三姐一樣,他也曾親眼目睹他父母的被害。那時候他也不過才三四歲年紀。但和三姐不同的是,他是真的不太記得那時候的事了,隻在心裏留下一些恐怖的陰影。偶爾午夜夢回時,記憶裏模糊的尖叫仍能驚得他一夜不敢合眼……他簡直不敢想像,一直什麽都記得的三姐是如何挺過這些年的……
他垂著眼,叫雷寅雙一時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直到胖叔把那鴿子湯用碗盛了,放在托盤裏端出來,見李健竟還站在樓梯下麵,不禁奇道:“今兒不是要考試嗎?再不去可真晚了。”
李健這才回過神來,對雷寅雙說了句,“回頭我們再聊。”便匆匆抱著書袋筆袋跑了。
雷寅雙先還衝他的背影笑話著他,忽然想起什麽,趕緊追出去,衝著他的背影叫道:“我跟你說的,你可別告訴人去!”
李健轉過身,倒退著衝她和小兔揮了揮手,喊了聲“知道了”,便朝著學堂跑了過去。
不用上學的小兔和雷寅雙這才再次回到客棧裏。見剛才還在那裏的胖叔這會兒竟沒了人影,雷寅雙趕緊問著守著店堂的瘦猴,“胖叔呢?”
“上去了。”瘦猴道。
正說著,胖叔又下來了。
雷寅雙問:“湯呢?”
“送上去了。”胖叔道。
“誰在上麵?”雷寅雙又問。
“你爹啊。”胖叔的手在雷寅雙的腦袋上按了一下,便又回他的廚房裏忙碌去了。
雷寅雙則和小兔對視一眼,手拉著手地上了二樓。
自花姐受傷後,雷爹就暫時關了鐵匠鋪子,每天早早晚晚都泡在客棧裏幫忙——想也是,花姐是客棧的老板,老板倒下了,總要有個代為主事的,且不說花姐還是為了救雷爹才受的傷。雖然其實客棧也沒什麽生意……不,應該說,是沒有生意,但以雷爹那種“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稟性,哪怕他天天耗在客棧裏做白工,也絕不肯不做工的。
何況花姐確實傷得很重,便是板牙奶奶和板牙娘都很有一把子力氣,要搬運病人換個藥什麽的,總有力不能逮之時,這時候就需要雷爹這麽個成年漢子搭把手了——李健?十二歲的小李健連個半大少年都還沒能算得上呢,他哪有那把力氣。至於說胖叔和瘦猴……
胖叔背著人對瘦猴說:“讓雷哥盡盡心吧。雷哥這會兒心裏肯定不好受著呢,他定然認為原該是他護著花姐的,如今倒反過來叫花姐為了救他而受了這麽重的傷。”說完,還頗為善解人意地歎了口氣。
——別說,他還真說對了雷鐵的心聲。
雷寅雙和小兔來到花姐的房門前時,遠遠地就聽到屋裏傳來花姐說話的聲音。此時離花姐受傷已經過去七八天了,便是花姐身體底子好,傷口愈合得也還不錯,到底那天流了許多血,傷了元氣,這會兒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叫門外的兩小隻都沒聽清她在說什麽。
小老虎留了個心眼兒,捏了捏小兔的手,兩個孩子便放輕了腳步,湊到門旁邊往門裏瞅去。
就隻見那五大三粗的雷爹坐在床頭的一張椅子裏,正笨拙地端著個湯勺,試圖給花姐投喂著。
花姐半靠在床頭,整個上半身被紗布纏得就隻露出一段脖頸,那平常總是一副烈焰紅唇的模樣,如今也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唇色灰暗,卻是有種別樣的我見猶憐。
見雷爹小心翼翼地抬著那湯勺,且還因怕把那湯弄撒了而不自覺地半張著嘴,花姐是既好笑又無奈,對雷爹道:“你做不慣這些,等板牙奶奶過來我再喝也不遲。”
雷爹“嗯”了一聲,不過顯然並沒有打算照著花姐的話去做,又固執地把湯勺往花姐的嘴邊送了送。
花姐看看那湯勺,隻得無奈地張嘴湊過去喝了那勺湯,看著雷爹又道:“你真不用放在心上,當時就算不是你,也是別人。”
“可如今是我。”雷鐵甕聲甕氣地應了句,垂頭舀了一勺湯,再次往花姐的麵前杵了過去。
花姐歎了口氣,隻好認命地喝起湯來。喝到一半,她忽然笑了起來,問著雷鐵:“這像不像那回在西山,你為我擋了一箭的時候?嫂子沒來時,也是我喂你吃藥喝湯來著,你還嫌我動作粗魯,不像嫂子那般心細,換藥的時候總弄疼了你。”
“我沒有。”雷爹道。
“你明明就嫌我了!”花姐白他一眼,“你雖然嘴上沒說,嫂子來的時候,你可鬆了老大一口氣呢。”
“你換藥的時候弄疼了我是真的,其他我沒嫌棄。”雷爹說著,又遞過去一勺子湯,道:“虧得大柱兄弟不嫌棄你。”
“是啊,”花姐不禁一陣緬懷,靠著枕頭,眼望著帳頂道:“那時候我還常跟嫂子開玩笑說,將來要結個兒女親家的……”
雷爹一陣沉默,低頭拿著湯勺攪了攪湯碗,又抬頭道:“你嫂子走的時候跟我說,人都是要往前走的,留在後頭的,就留在後頭吧,不要老回頭去看,心裏記著就好。”
花姐垂下眼,看著雷爹問道:“我還想著柱子呢。你想嫂子嗎?”
雷爹點點頭,道:“老感覺她就在廚房裏,不過隔了道牆,我隻要問一聲兒,她就能在那邊答應我似的。”
花姐眨眨眼,微笑道:“是呢,我也老有這種感覺,就好像他隻是下樓去了,隻要我喊一嗓子,他就能跑上來一樣。”這麽說著時,她臉上雖然微笑著,眼角卻微微有些水光在閃動。
小兔抬頭看看雷寅雙,輕輕扯了扯她的手,二人並沒有驚動門裏,就這麽悄悄地又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