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顛倒是非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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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縣縣令終於招供,偷換藥材的事情,是右安郡郡守交代他做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右安郡郡守是他的頂頭直屬上司,有命令下來,他哪裏敢不從。
至於右安郡郡守的目的,雖然對方沒說,但想也能想得到。右安郡郡守是益王妃的哥哥,明擺著是要陷害太子。
謝淵渟讓縣令和藥鋪的幾個人一起寫了供詞按了手印,扔在一起,派人送去京都,交給三司。
另一邊,太子在霖州足足三天時間不眠不休,隻攔住了一大半的災民。
災民們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後,有些人能明白過來是一場誤會,願意掉頭回去;但有些人卻根本不相信太子的說辭,隻以為是朝廷又派人下來花言巧語欺騙百姓。
太子下令不準傷害災民,沒有用暴力手段阻攔,還是有大批的災民闖了過去。更多的人則是根本沒聽見太子說什麽,他們隻是聽說前麵有朝廷的人設卡阻攔災民,於是提前就離開官道,繞道越過霖州,繼續北上。
災民們一散開,根本追趕不上。太子盡管提前通知了京都的守城禦林軍提高防備,嚴格檢查進城的百姓,但已經來不及了。
瘟疫並不是剛剛一染上,立刻就會表現出症狀來,有時候好幾天都跟沒事兒人一樣,但其實身上已經帶了病毒,也完全具有傳染性。
這些災民們即便進不了城,在城外照樣會跟住在城郊的百姓接觸。有些人進城的時候看上去好好的,一點都不像得病的樣子,守城禦林軍根本看不出異樣來,也不知道該去攔誰。
瘟疫首先在京都郊外出現,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無聲無息地蔓延進了京都城內。
京都的人口密度是全大元最高的,一出現瘟疫,立刻就是爆炸性的擴散。整座城市就那麽大,從一端走到另一端隻要幾個時辰,一天時間就足夠讓全城成為疫區,各個角落到處都有病例一個接一個地報上來。
不過,京都不像南方三郡那麽毫無防範,早就已經做好了應對瘟疫的措施。治療和預防的方法在南方已經試驗得十分成熟,京都也囤積了大量的藥材,可以在第一時間發放給病人。
瘟疫在京都剛爆發的時候來勢洶洶,其實也隻是冒了那麽一下頭,等到眾人反應過來,瘟疫很快就被壓了下去。有很多人隻是剛剛出現症狀,因為治療得及時,病情還沒有加重,就已經開始好轉康複了。
京都瘟疫爆發十多日以來,一例死者都沒有出現。
雖然有驚無險,畢竟也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尤其是許多王公權貴和朝臣官員也得了瘟疫,都被嚇得不輕。
建興帝是到後來才知道帶著瘟疫的災民流躥到京都,是因為太子在霖州故意把他們放過來的,頓時大怒,一道聖旨把正在霖州的太子傳回了京都,劈頭蓋臉一頓怒罵。
“朕本來還以為是因為這些災民暴動,你攔不住才讓他們衝到京都來,沒想到你居然是故意的!災民固然是可憐,但災民的性命是性命,京都數十萬人的性命難道就不是性命了?你放過他們,要是因此而在京都死了更多的人,你承擔得起這個責任?”
太子跪在那裏,頭雖然低著,但脊背卻挺得很直。
“回父皇,兒臣正是因為對疫災之事了解得很清楚,才敢做這個決定。南方瘟疫剛爆發時死者眾多,是因為事發突然,百姓陷入困境,病人們得不到有效的治療,而並非無藥可救。但現在瘟疫的治療方法已經完善,京都也有足夠的預防措施,不會像南方那樣出現大量死亡,至今為止還一個人都沒有死。所以兒臣才認為,為此而殺死北上的數千災民,是不必要的行為。”
建興帝一時被他堵得無言以對,因為京都確實是一個人都沒有死。
益王在旁邊冷笑了一聲。
“太子此言差矣。盡管京都沒有死人,但難道沒死人就算是沒事了?因為京都平白無故多出來的這場瘟疫,朝廷花在疫災上的款項超出了原本預算的一倍有餘,不知道多耗費了多少物資。國庫可不是皇兄私人所有的,因為皇兄的錯誤,導致朝廷蒙受這麽巨大的損失,太子難道覺得這就不是問題?”
站益王一派的戶部尚書也立刻跟著出列啟奏。
“臣認為益王殿下說得十分有理。這次京都瘟疫,不但國庫大傷元氣,而且不少皇室宗親和朝廷重臣都得了病,為此而耽擱延誤的公事,造成的混亂和損失,太子殿下可不能不加以考慮。”
他就是得病者的其中之一。雖然病得也不算多重,現在已經完全康複,但前前後後也在床上躺了足有十來天。
戶部掌管銀錢,本來是個油水最為豐厚的官署。這次京都疫災,不由太子主理,而是由戶部撥款出去,他這個戶部尚書本來可以像往常一樣趁機在其中大撈一筆。
但就因為他這次病倒了,無法管事,他恰好錯失了這個最好的時機。建興帝把救災款交給丞相負責派發,等到他能起身的時候,瘟疫都已經差不多被壓下去,沒有他什麽事兒了。
太子皺眉望著益王和戶部尚書。
“老三和魏大人說得確實沒錯。國庫大傷元氣,本宮可以把太子府全部的多餘財產捐給國庫,雖然不夠堵上漏洞,但算是本宮為這個決定負的一點責任。這個且不說,本宮仍然認為人命不可用錢財來衡量,國庫縱然多了一定的支出,跟成千上萬的災民性命相比,這筆支出是值得的。朝廷能夠撥出救災款出去,為的就是救濟災民,那麽現在為了這些災民的性命,再多花一筆銀錢又有何不可?”
益王一聽這話就心底暗笑,知道太子這是又開始犯傻了。
也就隻有太子才會覺得朝廷撥救災款出去,真是為了救濟災民。哪次災害不得死個成千上萬人,這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要是一個災民都不能死的話,朝廷天天不用幹別的,光幹慈善都幹不過來。
撥款派人出去救災,最主要是為了給天下人看的,讓災民們知道朝廷有在救災,不至於發生暴動和叛亂,這才是救災的最大意義。
也沒有誰會像太子那樣去救災。他這邊的做法,都是先想方設法盡可能地把救災款吞進自己的肚子裏,然後剩下的那點還要先壓著一段時間,等到災情最嚴重,災民們已經到了水深火熱的時候,才能放出去。
升米恩鬥米仇,這些愚民們都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你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小小救濟他們一把,他們會感激涕零;但反過來,你要是給得太多,保住了他們的性命,他們還會要求補償他們的損失,補償了他們的損失,他們還會要求給予他們政策優待,減少賦稅,免掉徭役……一路下去沒完沒了。
當然,要是災情中死的人實在太多,災民們忍無可忍的時候,也難免會引起暴動。但這暴動總會控製在一個合適的度上,小打小鬧,掀不起什麽風浪來,朝廷的大軍一到,立刻就能鎮壓下去。到時候再上報朝廷說刁民貪婪,不知滿足,有負天恩,反正這套說辭朝廷從來就不會不接受。
建興帝當了這麽多年的皇帝,對於救災的這些事情早就心知肚明,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他自己當年當皇子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做法,現在自然沒有什麽理由不默許皇子們這麽做。
益王早就清楚這一點,就連睿王謝逸辰去年救災的時候,盡管表現得那麽鐵麵無私,但實際上仍然是這一套做法。隻是他的手段厲害,麵子工夫做得極好,看過去災民們都在感恩戴德而已。
隻有太子最不了解建興帝,或者說就算他了解,也從來不照著建興帝的做法行事。性子溫吞,心慈手軟,婦人之仁,也不怎麽擅長玩弄權術手段。
很少有父母會偏愛一個跟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孩子,所以他雖然身為太子,卻是幾個皇子裏麵最不受建興帝喜歡的。
當然,這些話益王是不會說出來的。他巴不得太子繼續這麽糊塗下去,遲早得把這個太子的位置讓出來。
果然,建興帝聽完太子這一段話之後,就略微沉下了臉色。
“太子,你有愛民護民之心,固然是好,但也該把目光放得長遠些。你為了這幾千災民,弄得國庫空虛,元氣大傷,要是現在再發生什麽災害或者戰事,國庫已經撥不出多餘的款項來,到時候死的也許遠遠不隻是幾千人之數,甚至國家都會運轉得舉步維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沒有國家,何來的百姓?”
太子低著頭不說話。
他其實想說國庫裏也許遠遠不隻是現在這個存款,在這之前的每次救災,已經被下麵的官員私吞了不知道多少,更不用說平日裏王公朝臣們的貪汙受賄和公款私用。
真想讓國庫充盈起來的話,就該在整治朝廷清正之風上多下點工夫,而不是用災民的性命來省錢。
但他其實並不是不了解建興帝,知道這話不能在這種時候當著建興帝的麵說,否則建興帝非得大發雷霆不可。
建興帝繼續道:“還有,從一開始這些災民的流躥,就是你自己的責任。在奉平郡的災民數日之內病死上千人,據說是因為發放給他們的那批藥材有問題,你倒是說說看這是這麽回事?”
太子抬起頭:“兒臣確實有監管不力的責任,但關於這批藥材被動過手腳的事情,兒臣正要向父皇稟報。”
太子讓人把當時的那批藥材抬了上來,其中就包括被染過顏色的那些木蒼子。他當著眾朝臣的麵,洗掉了木蒼子上麵的染色,然後呈給建興帝過目。
“如父皇所見,在奉平郡發放出去的這批藥材,都是經過染色造假的。用來冒充的藥材藥性猛烈,帶有大毒,所以才導致了災民服藥之後大批死亡。”
他又吩咐下去,帶了四個人上來,正是白河縣縣令和王記藥鋪的掌櫃夥計。
“兒臣已經查出,偷換掉藥材的就是這三人,白河縣一家藥鋪裏的掌櫃和夥計。他們是受了白河縣縣令的威逼利誘,而白河縣縣令也並非主謀者,他已經招供,指使他的人是他的直屬上級,右安郡郡守,賈化。”
益王在剛才那批假藥材抬上來的時候,就已經眉頭微跳,這時更是變了臉色。
他在交代賈化此事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做得幹淨利落,該滅口的人一用完馬上就要滅口。怎麽居然還是被太子帶了這麽多人上來?
賈化其實也是冤枉。他的確是按益王說的派了人去殺白河縣縣令和藥鋪的人滅口,但為了掩人耳目,總要尋找適當的時機,不可能說殺就殺,結果跟謝淵渟的人比起來,還是慢了一步。現在那些殺手們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條臭水溝裏喂老鼠了。
“賈化?”
建興帝皺起了眉。他對這個賈化有點印象,隱約記得是德貴妃的侄子,益王妃的兄長。賈家在朝中為官者眾多,賈化能當上這個右安郡郡守,一大半還是靠著賈家的關係的。
益王急忙上前一步:“父皇,賈化是兒臣的內兄,兒臣對他的為人十分了解,他絕不是能做出這般草菅人命之事的人。這白河縣縣令是賈化的下級,也許跟賈化有素有舊怨,這時趁機誹謗陷害於他。如果沒有其他證據的話,單憑這一人的說詞,不足為信。”
建興帝看了看下麵:“賈化人呢?沒把他也帶來?”
太子沉聲道:“兒臣無能,派人去右安郡捉拿賈化的時候,去遲了一步,他已經卷了府中所有的金銀細軟,獨自一人潛逃了,現在還沒有被追到。”
益王臉色驟變:“不可能!”
太子就算逼出了白河縣縣令的供詞,隻憑這一個人證,還遠遠不夠給賈化定罪,而且還有賈家和德貴妃鎮西侯這一派的人給他疏通,就算是最後讓他安然無恙地脫罪,也不是沒有可能。
賈化肯定知道這一點,絕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逃跑。他這一跑,豈不是板上釘釘的畏罪潛逃,坐實了他的罪名?
太子淡淡道:“賈化雖然逃了,但他的親眷和府裏的下人還在,不少人都知道此事,住在賈府旁邊的百姓,也有人親眼看到過他半夜裏收拾包裹乘坐馬車悄悄離開。兒臣已經將這些目擊者都帶來了京都,父皇一問便知。”
這次傳上大殿的足有十幾個人。賈化的妻妾兒女哭天搶地,控訴賈化丟下一家妻兒老小逃跑,賈府裏的下人和住在賈府邊上的百姓,則是都說見到了賈化半夜裏帶著大包小包,偷偷摸摸地離開賈府。
十幾個目擊證人分開仔細詢問,全都眾口一詞,益王再也無法說是眾人的誹謗,隻得臉色鐵青地站到一邊,不再做聲。
賈化是益王一派的人,做出這種陷害太子的事情,目的不言而喻。雖然賈化已經畏罪潛逃了,沒有證據能說明賈化也受了誰的指使,但這一點已經不重要了。明擺著的黨爭之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建興帝的臉色很不好看。
所謂權術製衡,底下的皇子就是應該鬥得你來我往,此起彼落,才能保持平衡。
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格局已經出現了顯而易見的傾斜。皇子們仍然在爭鬥,但睿王已經徹底鬥敗,退出了奪嫡的舞台;益王一派也頻頻出事犯錯,弄得他想提拔都提拔不起來。要不是他屢次避重就輕,刻意放他們一馬的話,益王一派也早就已經倒了。
隻有太子一派一直安然無恙,一點事情都沒有。就算什麽功勞都沒立下,此消彼長,也足夠讓太子在奪嫡中一枝獨秀了。
在幾個皇子中,他最不看好的就是太子,之所以立謝逸文為太子,完全隻是因為他占著嫡長兩條而已。偏偏站到最後的是太子,就仿佛在說他當初的眼光有多差一樣,讓他覺得更加不快。
“好了,傳旨下去,在全大元通緝賈化,務必要盡快把人捉拿歸案。賈化府上的親眷,十五歲以上男子流放,女子沒為官奴。白河縣縣令和這三個罪民,交回三司,按照律例處置。”
建興帝看了益王一眼,眼裏全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之色。益王臉上一陣陣火辣辣的,大氣不敢出地低著頭,不敢跟建興帝目光對視。
他知道建興帝還需要他來製衡太子,這次明麵上仍然不會把他如何,但這種失望越積越多,一旦到了一定的限度,建興帝不願再在他身上浪費機會了,肯定會徹底放棄他,轉而另選他人。
“太子賑災有功,也揪出了謀害災民的罪犯和幕後主使者,但放任災民逃躥,導致瘟疫蔓延到京都來,這件事上總歸有錯。這次功過相抵,不賞不罰,回去後還需多加反省,好好想一想你的行事為人。”
太子低頭應道:“是,謝父皇教訓。”
朝中許多支持太子的官員,都露出了憤憤不平之色。
太子這次冒著巨大的性命危險,臨危受命南下救災,一心為民,不辭辛勞,一個多月下來忙得不分晝夜,這才讓南方的這場瘟疫平息下來,死亡人數也控製到了最低。
盡管瘟疫擴散到京都是太子的責任,但並未造成什麽嚴重後果,太子也是為了災民的性命,並非因為一己之私。兩相比較,怎麽都應該是功大於過才對。
這整件事的起因是因為益王一派陷害太子,現在太子已經將真凶揪出,建興帝明明清楚內幕,卻絲毫沒有問責益王的意思。反倒是這邊輕飄飄一句話帶過,就抹消了太子的功績。
皇子之間的製衡,就真的有這麽重要,重要到可以顛倒是非黑白?
太子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麽異樣。他早就猜到建興帝會是這個態度。隻要不受罰就好,沒有借著這次他放瘟疫進入京都的事情興師問罪,趁機打壓他,建興帝就已經不算是過分了。
建興帝這邊告一段落,他現在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裏,而是早就飛到了正在太子府的謝淵渟身上,一心想著回去一定要好好詢問謝淵渟一番。
這次從南方回來之後,他才突然發現,這個養了十八年的兒子,他現在已經完全看不懂對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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